逝川(3)
時間:2011-12-27 18:27來源:名家名篇 作者:遲子建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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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為陣痛而揮汗如雨,見到吉喜,眼睛濕濕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詢問反應(yīng)有多長時間了,有什么感覺不對的地方。胡刀手忙腳亂地在屋中央走來走去,一會兒踢翻了木盆,水流滿地;一會兒又把墻角戳冰眼的鐵釬子碰倒了,發(fā)出“當(dāng)啷”的聲響。吉喜忍不住對胡刀說:“你置備置備捕淚魚的工具吧,別在這忙活了。”
胡刀說:“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
吉喜說:“劈柴也準(zhǔn)備好了?”
胡刀唯唯諾諾地說:“備好了。”
吉喜又說:“魚網(wǎng)得要一片三號的。”
胡刀仍然不開竅,“有三號的魚網(wǎng)。”說完,在沏茶時將茶葉筒碰翻了,又是一聲響,產(chǎn)婦痙攣了一下。
吉喜只得嚇唬胡刀了:“你這么有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嚇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媽,我怎么會接生,我怎么能把這孩子接出來?”
“你怎么送進去的,就怎么接出來吧。”吉喜開了一句玩笑,胡刀這才領(lǐng)會他在這里給產(chǎn)婦增加精神負擔(dān)了,便張皇失措地離去,走時又被門檻給絆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喲叫著,十分可笑可愛。
胡刀家正廳的北墻上掛著胡會的一張畫像。胡會歪戴著一頂黑氈帽,叼著一桿長煙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輕時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這幅畫時笑得前仰后合。胡會從城里回來,一上岸,就到吉喜這兒來了。吉喜遠遠看見胡會背著一個皮兜,手中拿著一卷紙,就問他那紙是什么,胡會狡黠地展開了畫像,結(jié)果她看到了另一個胡會。她當(dāng)時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誰這么糟踐你?”
胡會說:“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覺得這是出洋相了。”
的確,吉喜現(xiàn)在老眼昏花地看著這幅畫像,看著年輕的胡會,心中有了某種酸楚。
午后了。產(chǎn)婦折騰了兩個小時,倒沒有生產(chǎn)的跡象了,這使吉喜有些后怕。這樣下去,再有四五個小時也生不下來,而淚魚分明已經(jīng)要從逝川下來了。她從窗戶看見許多人往逝川岸邊走去,他們已經(jīng)把劈柴運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躍地奔跑著。
胡刀站在院子的豬圈里給豬續(xù)干草。有些干草屑被風(fēng)雪給卷起來,像一群小魚在舞蹈。時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干草。她用銀白的叉子將它們挑到草垛上,預(yù)備牲畜過冬時用。吉喜烏黑的頭發(fā)上落著干草屑,褐綠色的草屑還有一股草香氣。秋天的黃昏使林間落葉有了一種質(zhì)地沉重的感覺,而隱約的晨霜則使玻璃窗有了新鮮的淚痕。落日掉進逝川對岸的莽莽叢林中了,吉喜這時看見胡會從逝川的上游走來。他遠遠蠕動的形象恍若一只螞蟻,而漸近時則如一只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只搖著尾巴的可愛的叭兒狗了。
吉喜笑著將她體味到的類似螞蟻、青蛙、叭兒狗的三種不同形象說與胡會。胡會也笑了,現(xiàn)出很滿意的神態(tài),然后甩給吉喜一條剛打上來的細鱗魚,看著她一點點地吃掉。吉喜進了屋,在昏暗的室內(nèi)給胡會準(zhǔn)備茶食。胡會突然攔腰抱住了吉喜,將嘴唇貼到吉喜滿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發(fā)出逝川獨有的氣息,胡會長久地吸吮著這氣息。
“我遠遠走來時是個啥形象?”胡會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螞蟻。”吉喜氣喘吁吁地說。
“快到近前呢?”胡會將吉喜的腰摟得更緊。
“青蛙。”吉喜輕聲說。
“到了你面前呢?”胡會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搖著尾巴的叭兒狗。”吉喜說著抖了一下身子,因為頭上的干草屑落到脖頸里令她發(fā)癢了。
“到了你身上呢?臉貼臉地對著你時呢?”胡會將吉喜抱到炕上,輕輕地撩開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么也沒說,她不知道他那時像什么。而當(dāng)胡會將他的深情有力地傾訴給她時,扭動著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這時是只吃人的老虎。”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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