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姐明明在一邊抿一抿嘴，長睫毛下的眼睛開始閃爍，但是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三姐說：“我妹子可是個特別人物，不比我是個做買賣開商行的，滿身銅臭，人家是留學(xué)生，英國什么大學(xué)的藝術(shù)學(xué)院的高材生。”
我說：“呵，原來是藝術(shù)家。”
她不經(jīng)意的笑一笑，只是牽牽嘴角，可以說根本沒有笑，也根本不屑。酒越喝越多，她的神采越飛越遠(yuǎn)，不知道傳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可以感覺得到她身上發(fā)散出來的寂寞，她仿佛是搽了一種叫做“寂寞”的名牌香水。
她把一切寂寞埋在心中，沒有說出來。
英國。英國皇家藝術(shù)學(xué)院？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個女朋友，她是皇家藝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日日我去接她放學(xué)，在雪地里等她。嘴中呵著白氣，戴著皮手套還禁不住搓著手，這是我的習(xí)慣動作，倒不是因?yàn)槔?，因?yàn)槲覜]有一部車子。我有自卑。
我深愛著她，她是那么驕傲的女孩子。后來她嫁了人，嫁到美國喬治亞去了。我也很快的回家結(jié)了婚?？梢哉f是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的。女人都是狐貍，但至少也有老實(shí)一點(diǎn)的狐貍，我妻子是個一無所知的女人。奇怪，但凡做了妻子之后．女人都變得一無所知。因是我在家里放下了很多的心血與時間，至今五年，五年來我是個好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要房子，我買房子給她，她要衣服，我買衣服給她?，F(xiàn)在我們有一個三歲半的女兒，她又懷了孕，這個月底該生產(chǎn)了，希望是個兒子。
我不知道什么叫快樂，雖然我也快樂過。像多年前，我那女友答應(yīng)我做圣誕舞伴。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F(xiàn)在我的妻子喜歡打牌，而且喜歡把女兒也帶了去。她是不能與我的女朋友比的，所以我做一個公平的人，我從來不將她們兩個人相比。
但是朱明明坐在我對面，我忽然想起了我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來，在雪地里，等她放學(xué)，而她終于嫁了別人。
飯局完了。
古他們還要去喝咖啡，我看看明明坐上了他的車子。我原本該回家的。十點(diǎn)半了，但是回去做什么呢？我見她去，我也去。
回家也不過是坐著，聽著妻子說昨天因?yàn)橐粡埌装宓氖露數(shù)羧_幣。
我真沒想到，過了五年，我唯一的快樂竟是想到當(dāng)年在校園門口等一個并不愛我的女孩子。真沒想到。難道快樂便就是這樣的嗎？難道這就是我日日夜夜所盼望的，而我現(xiàn)在不過是活在一個過渡時期的夢里？但是我的女兒有一張跟我一模一樣的臉。處處提醒我，這將是我永桓的責(zé)任，直到我死。我有點(diǎn)麻木，我不太害怕，因?yàn)槊總€人都在這么做著，每個好丈夫肩上都掛著這么重的擔(dān)子。每個比較幸運(yùn)的女人都可以嫁到一個這樣的丈夫。
直到我看到朱明明的眼神，像是一種審判的嘲弄的目光是嗎？你們真的都那么快樂嗎？你們都滿足現(xiàn)狀嗎？你們都打算這樣活下去嗎？
我們到了夏蕙，一個菲律賓女歌手正在唱：
“──假如他向你要一個吻，
告訴他不不不，
假如她要約會你，
告訴他不不不，
告訴他你原屬于我，
告訴他不不不──”
我們坐下來，每個人都有三分醉了。
三姐在那邊說：“我們應(yīng)該跳舞去，到新加坡去找?guī)讉€小姐，陪著希爾頓去，來！”馬上要開動的樣子。
然后看沒有人贊成，她便獨(dú)個兒上臺去唱了好幾首歌。我并不覺得可笑，寂寞的人遍地皆是，看各人表現(xiàn)方式如何。能夠發(fā)泄便好，像我，還得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冒充是個最最幸福的人，最最不寂寞的人。你別看這些人瘋瘋癲癲的，最先崩潰的人必定是我。
三姐唱完歌之后硬是要叫明明把電話給我，明明大方的寫了，我不敢接，把那張紙壓在水果碟子下面。三姐半真半假的惱怒了，說：“我妹子哪一點(diǎn)配不上你？人呢，貌呢，還是才呢？你這混球可別把我給惹火了，我告訴你──”她作勢要打，我只好趕緊把那張紙放進(jìn)褲袋里。
古跟我低聲說：“你也太沒禮貌了，人家小姐既然寫了，你怎么好意思不收下？”
我是不敢收，怕收下了忍不住要約她出來見她。
我看她一眼，她仍然是淡淡的，坐在那里，也不動，心中不知道想什么。
終于我們這一桌人又把一瓶拔蘭地給喝光了，人家的店也打烊了，所有的人走在前頭，我與明明落在后頭。那三姐高聲叫：“送我妹子！” (責(zé)任編輯：鑫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