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村童話

時間:2011-12-20 17:18來源:未知 作者:遲子建 點擊: 載入中...


  假如沒有真純,就沒有童年。假如沒有童年,就不會有成熟豐滿的今天。

  這是發(fā)生在十多年前、發(fā)生在七八歲柳芽般年齡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大輪船拉笛了。起錨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動了。

  媽媽走了,還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媽媽真狠,把我一人留在這了。瞧她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還不時抬起胳膊蹭眼睛。她哭了。

  留下我,剛走,就想了?真好玩。我不愿意看她,更不想跟她招手,讓她走吧。

  狠心的媽媽,我恨你!

  記得有一次,媽媽邊刷洗毛主席石膏像,邊跟鄰居王姨嘮嗑。我只不過說一句: “媽媽,給毛主席洗澡,怎么不打香胰子?”回答我的是一個火辣辣的嘴巴:“看我不把你送姥姥家!”

  還有一次,我聽收音機,亂調(diào)一氣。猛然,收到了一個很好聽的曲子。我聽迷了,媽媽和爸爸也都聽迷了。后來,里面?zhèn)鞒隽耍?ldquo;莫斯科從“播電臺,這次……”,嚇得媽媽啪地關了它,并飛速地擰了調(diào)諧鈕,沖我道:“亂捅!就該把你扔到姥姥家,總也別回來!”

  于是,甩下了我這個淘氣的、愛說的、不聽媽媽話的孩子。好了,現(xiàn)在什么都可以說了。姥姥家里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說個痛快了。

  船更遠了。漸漸地,在我的眼里,它變成了一條小蝌蚪,在奔騰的江里跳著。

  一手攥著石子,一手揮舞著柳條棍,在沙灘上玩了一會兒,我又想哭了。鬼知道,我為什么要哭。我使勁抽了一下鼻涕,仰頭望著天。

  天上綴滿了云,雪白雪白的。它們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覺,有的像貓在捕捉老鼠,還有的像狗、像魚。它們自由自在地游著、飄著。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以睡覺,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樹木花鳥,可以仰頭望見星星月亮。對了,聽爸爸說,云還可以化作雨、變成雪呢!

  天熱極了。嗓子要冒煙了。姥姥抹夠了眼淚,在喊我了。

  姥姥是小腳,一走一搖,像是扭秧歌。我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便掙開她的手,向前跑。跑累了,再停下來??粗牙炎呗返哪歉睒幼?,我忍不住喊:“鴨子、鴨子快快走,跑悠跑悠上高樓。高樓有個松樹塔,一咬一半拉。”

  這話可把她氣壞了,她邊追邊喘著,喊著:“罵姥姥,天打五雷轟!”我便又跑,搖晃著柳條棍,東捅捅,西戳戳,好不快活。

  糟糕死了,我把蜂子窩給捅了。一個個小黑絨球向我撲來、壓來。立刻,嘴腫了,脖子上,屁股上,都火辣辣的痛。

  姥姥趕來了,急得直掉淚:“看看,當媽的剛走,閨女在這就……咳!”見我哭得兇,她就嚇唬我說,“快起來,要不天兵天將該來了。收拾了你,姥可不管。”

  我害怕,抹干眼淚站起來,順從地趴在姥姥背上。

  一顛一顛地,走啊走啊。我累了,漸漸地睡了。等我睜開眼,迷茫中,我就看見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

  大木刻楞房子是新蓋的,房梁上還拴著紅布。姥姥說,那樣可以避邪。房子大,進門是廚房,東西各一間屋。西屋門簾上鉤著花,炕上有一床猩紅色的緞子被,南窗下擺著一張黑漆桌子,上面放著鏡子、香粉和雪花膏瓶。這是小姨的住處。我和姥姥住東屋。屋里一溜大炕??簧嫌椭{漆,光滑滑的。躺上去,忍不住要打幾個滾。

  晚間,我和姥姥睡一個被窩。她給我講故事,凈是鬼和神,可有意思呢!我愛聽,聽完了又害怕,便把身子縮在姥姥的胳肢窩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

  盡管這樣,我還是喜歡過晚上。左鄰右舍的人擠在廚房里,卷著煙,呷著茶,天南海北地聊,我可以支著下巴聽個夠。

  白天的日子就不一樣了。姥爺打完更,喝了酒就去菜園;姥姥白天總不著閑,剁雞食,采豬菜;小舅白天上學,學校離家路遠,中午不回來;小姨到隊里干活,中午回來,吃了飯就躺在炕上睡。我多么恨白天啊,恨這夏天的白天!

  白天太長了,太熱了,太讓人氣悶了。我想念家鄉(xiāng)的伙伴。那時,多好啊。有一次,我們好幾個人去偷母娘娘家的黃瓜。這個臭婆娘,壞著呢。人家的小雞進了她家園子,就用石頭給砸死,煺了毛,扔進油鍋。她家的黃瓜剛做鈕,黃花還沒落呢。 我們一人裝一兜, 跑到小樹林,吃個精光,然后再返回去,看母娘娘罵仗: “哪個雜種,偷吃了你姑奶奶的黃瓜,讓他不得好死!是男的,吃飯噎死;是女的,生孩子憋死!”

  她跺著腳,叉著腰,唾沫星子四濺。

  可這里呢?整個一條街,只有三個小孩:蘭蘭、小寶和我。

  蘭蘭跟我同歲,長得比我好看多了:大眼睛,小嘴巴,就連那薄嘴唇,也是紅鮮鮮的。她家窮,孩子多,媽媽常年有病。她總要在家看弟弟和妹妹,很少出來找我。我到她家,她媽又不高興,指雞罵狗的,說我招她偷懶了。

  小寶是李奶奶四十歲時得的獨苗。嬌得了不得,六七歲了,撒尿還得用人把,動不動就像小姑娘一樣哭。李奶奶不讓他出來,怕他跌跟斗摔了腿,又怕他不小心跌進井里。

  他們都不出來,我就一個人玩,到菜園里捉螞蚱、蟈蟈,把大個的留下來,裝到小舅給我編的籠里,塞進倭瓜花給它吃??茨伭耍偷椒亢笕プ瞿嗳?。

  姥姥家房后有個小洼兜,一下雨使淤好多水,水泡得邊緣的土粘粘的。我把它和面似的揉一堆,我每天可以做好幾個泥人。我偷偷用姥爺?shù)男∧竞欣锏奈鞴献?,給泥人當眼睛;又把小姨的胭脂膏子,悄悄抹在了小泥人的嘴巴上。

  聽姥姥說,大舅那年回家,帶回好幾個大西瓜。吃完后,姥爺就把子拾起來,裝到那個盒子里。他平常從不動它,家里來了客人,卻逢人就要打開說:“這是大兒抱回的西瓜,吐的子呢!”等到別人連連點頭,嘖嘖夸贊,他才滿足地小心翼翼地放好。那樣子,就跟他喝酒時,慢慢地端起盅,輕輕地抿,生怕弄灑、喝漏了一樣。

  就在西瓜子少得不能再少的這一天,他說著說著話,沖我喊:“燈子!聽見了嗎?燈子!把那個瓜子盒拿來。”

  我嚇得打了個干嗝,憋了好半天,直著眼說不出話。姥姥捶我的背,才順過一口氣來,委屈得我哇地一聲哭起來。

  “老喪門星!灌夠了貓尿,”姥姥咬牙切齒地罵著,“高音喇叭似的,嚇死人!”

  我就勢倒在姥姥懷里,故意大聲嚎哭。

  姥爺沒趣,晃著身子站起來,對人家說:“不看了,不看了。看也沒用,沒用哇。”他從姥姥懷中把我接過去,慢吞吞地走到菜園。

  這是他第一次抱我啊。

  暖洋洋的太陽,照得菜園泛著一層青光。柿子已經(jīng)拉紅絲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彎腰摘了個半青半紅的,放在我手里。他以為我真的嚇著了,摸著我的頭發(fā),說:“燈子好,姥爺再不大聲說話了。吃吧,等到大秋,紅透了,都留給你。”

  我茫然點點頭,趕忙咬了一口。恰巧咬到青的那半上,澀得我直想吐,但最后還是把它吞了。

  姥爺不知怎么了,這幾天話特別多。小舅說他想大舅了,大舅已經(jīng)三年沒回來了。

  “愛吃西瓜嗎?”他問我。

  我慌忙點點頭,想想不對,又趕忙搖搖頭。他并沒在意,只管說:“你大舅那次回來,就帶回了大西瓜。紅瓤的黃瓤的都有。吃起來沙凌凌、甜絲絲的。”他醉了似的,瞇著眼,愜意地有節(jié)奏地拍著腿。

  “東頭的老蘇聯(lián),見過嗎?”

  “誰?”自從住到姥姥家,我還不曾到東頭去過。

  “咳,說這些做啥。不說了。”

  他扔下我,竟自蹣跚著走了。

  氣得我把嘴巴噘到鼻孔上。

  盡管如此,我還是跑到房后,把小泥人身上的西瓜子都摳出來,用淤水洗好,放到衣襟上搓干凈,一粒一粒地擺在小木板上。

  謝天謝地!姥爺幾天不看盒子,也沒有人到房后去。西瓜子不知不覺地干了。趁沒人時,我把它們送了回去。

  西瓜子的事總算平息了。姥爺又閉緊了嘴巴,不說一句話,陰著臉,悶悶地喝酒。

  太無聊了。天氣義悶又熱,像捂在蒸籠里,除小姨外,其他人都蔫了似的。

  小姨好高興。她吃了飯,就梳那又光又黑的大辮子,往臉蛋上撲粉。打扮好了,就前后左右地照鏡子。也不告訴家里人,就偷偷地溜了。小舅告訴我,小姨去找開拖拉機的張舅舅。

  天旱了。小泥人被曬裂了身子,燙掉了胳膊;老母豬趴在圈里,一聲不響地曬大肚皮,小雞小鴨都貓到蔭涼處。

  尤其是傻子狗,曬得更可憐!

  姥姥家的門前用鐵鏈子拴著一只狗。它的毛黃黃的、茸茸的、長長的,風一吹,泛著金燦燦的光。它的個頭大,腿又粗又壯,一跑起來,抖著滿身毛,威風凜凜的。這樣一條好狗,卻被喚作“傻子”。

  傻子可厲害呢。姥姥說,有一次,它把看地的大爺咬得腿肚子直竄血,因此被揍了個半死,尾巴上的毛也被剪掉了許多,拿去給人家敷傷口。從那以后,它的脖子套上了鎖鏈。

  我怕這條狗,不敢接近它。只是遠遠地站著看。姥姥說,狗是不咬自家人的??晌疫€是怕,總覺得它的眼睛像冒著火。

  天這么熱,它也沒精打采地趴在柞木障子下,長伸著舌頭,呼呼直喘氣。我試探著端盆涼水,慢慢地蹭近它。它似乎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可只是身子動了動,卻沒能成功。我把盆放到它旁邊,輕輕地蹲下,膽突突地撫摸著它的毛。它得意了,仰著身,斜伸著腿,微閉著眼,縮著頭。我便又使勁搓它,搔它,捶它。

  它終于被我征服了!我有了新的伙伴。

  新伙伴跟我是友好的。每天吃飯,姥姥都要蒸暄騰騰的饅頭。吃飽了,我也要再拿一半,捏在手里,裝作往嘴里塞著向外走,姥姥總要說:“吃多少拿多少,糟踏糧食可傷天害理哪。”我就說:“我還沒吃飽哪。”不管她怎樣嘮叨,就倏地跑出屋門,來到大門口。

  傻子一見我,一骨碌挺身起來,斜伸著前腿,探著腦袋,狠勁晃著尾巴。我坐在地上,它立刻趴下,把前爪搭在我腿上。我把饅頭塞進它嘴里,看著它大嚼大咽,心里禁不住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和勝利感:傻子是我的!

  晚飯后,屋里傳出了洗碗的叮當聲。姥爺?shù)鹬禑熡侄椎讲藞@去了;小舅編籠子,好到大江去捕魚;姥姥拎著豬食桶,一出門就嘎嘎嘎地叫著;我的任務是圈雞。到倉庫的袋子里抓一把小米,把它撒在紙箱里,小雞就傻乎乎地跳進去,唧唧唧地點頭啄著吃。遇到調(diào)皮的,站在紙箱邊,探頭探腦,我就得把它撲下去,蒙上紗布,把紙箱端到大廚房的南墻根。

  做完這件事,我可以抱著傻子看天。傍晚的西邊天才好看呢!

  太陽沉下山了。天邊飛著晚霞,深一塊,淺一塊的。它們有的大紅,有的粉紅,有的則金黃。那大紅的像爐膛的火,粉紅的像小貓的舌頭,金黃的像大公雞的尾巴。它們深的顏色變淺了,淺的更談了,星星就眨著眼跳出來了。星星一跳出來,鄰居家的猴姥就大著嗓門來聊天了。

  猴姥講故事最有一套。講鬼神時,不是瞇著眼亂哼哼,就是張著大嘴,捶胸頓足。這樣,她常常要把煙頭掉在褲子上。好在她的褲子臟得很厲害,鐵皮似的,所以也不會燒出眼。

  廚房里彌漫著嗆人的黃煙味、汗泥味。我聽累了,聽煩了,就出來透口氣。

  夏天的夜晚涼爽極了。青蛙在江邊不時地呱呱著。滿天星星密布,空氣真新鮮。傻子知道我出來了,就唔唔地叫著。我跑上去,搔它。

  “傻子,你看,天上哪顆星星最亮?”我扳住它的腦袋,讓它望天。它乖乖地仰著頭。

  我又問,“傻子,你看哪顆星星像我?”它只管晃了一下身子。“大笨蛋!真是‘傻子’!”我罵它,按它倒下,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

  “黑更半夜,在外面笑什么?快進來。”姥姥倚著門框喊我,我趕忙撒腿往回跑?;氐轿堇铮锢涯穷嵢顾牡墓适驴熘v完了,我跳上炕去鋪被,待我磨磨蹭蹭地做完,猴姥的大腳片子已經(jīng)響在院中了。

  姥姥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閂上門,拉上窗簾,洗過腳,我們便上炕了。

  我睡不著了。我在想姥爺,想那天他到大菜園里對我講的話。我越想越奇,忍不住推醒姥姥,問她:“‘老蘇聯(lián)’是誰?”

  “東頭的。”

  “是站在窗前就能望見的,那個種了好多毛嗑的人家嗎?”

  “嗯??焖桑魈爝€要早起呢。”

  姥姥是要早起,姥爺打更回來,才早上五點多鐘,她就要做好了飯。我不再問她,等她睡熟了,我從她懷里掙出來,拱出被窩,痛快地大喘了幾口。我在想,東頭那個大木刻楞房子,里面住的老蘇聯(lián)是什么樣呢?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東頭的大木刻楞房子里住著一個老太太,她站在黃燦燦的葵花下,拋給我好多好多的石子。她告訴我說,這些都是黑龍江的石頭。她還說,她要把這些石頭磨得圓圓的,用錠子扎出眼,給我穿個項圈戴。

  天大亮了,太陽升得老高。

  院子里,飄著魚腥氣,小舅坐在木墩上擠魚。鱗光一閃一閃的,像星星在跳。他擠完了,拌上鹽,串上鐵絲,掛在墻上。

  小雞們蹦跳起來了。我把盆子當中腸子之類雜穢東西撈出來甩給它們,剩下的紅漿漿的湯倒在豬槽里。然后,再把盆沖得干干凈凈。

  這樣做,小舅一高興夸我,我可以就勢要兩條小魚,給傻子吃。

  吃了飯,各自忙各自的了。

  我沿著干得裂了縫的田埂,向苞米地走去。姥姥家的苞米地緊挨著老蘇聯(lián)的菜園,現(xiàn)在,苞米已經(jīng)吐出了棕紅的纓子,我掰下一截甜稈,塞到嘴里嚼著,吃夠了,向那個房子望去;滿院子的向日葵,黃泥抹的墻上掛著一串鮮紅的辣椒、一串雪白的大蒜和一把留做菜籽的香菜。

  房門開著。在我記憶里,它似乎從來沒開過。可它今天確確實實開了,不是夢吧?

  走出來了,是一個高高的、瘦瘦的、穿著黑色長裙、扎著古銅色頭巾的老奶奶!

  她一步步地移過院子,推開園門,貼著豆角架過來了。

  我站在苞米地,她站在那里,隔住我們的,是一排低矮的、傾斜的、已經(jīng)朽了的柞木。

  我的心打鼓似的咚咚直跳。

  “小姑娘,小姑娘。”聲音很慢,有些遲鈍,“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啊?”

  “我采豬食。”

  “采什么菜?。?rdquo;

  “灰菜、莧菜、車轱轆菜,還有釕铞兒、朱香芽!”

  她格格干笑著,嘴不停地動,好像在嚼什么:“采豬食,怎么不拿籃子呢?”

  “我先采,放在這。中午舅舅來取。”

  “幾歲了?”“七歲。”“上學了吧?”“沒有。”“愿意識字嗎?”“愿意!”

  回答得干脆利索,我想她一定會滿意的。

  她把著柞木桿子,我也把著。我仰著頭,她低著頭,我們的眼光相交在一起。我分不清是不是夢,順嘴說出來:“你是老奶奶!我見過你。你不是答應給穿個項圈戴嗎?”

  我用手在脖子周圍比劃著。她先是睜大了一下眼睛,隨后撥著障子,伴著一陣咔嚓咔嚓的柞木桿倒下的脆響,她傾著身子過來了,死死地摟住我!

  “是奶奶的孫女!是奶奶的孫女!”她的胳膊像把大鉗子似的牢牢卡住我,我的臉被她親得直發(fā)燒??赡芩牭搅宋业暮吆呗?,她松開我,我終于可以大口地喘氣了。

  “奶奶,黑龍江的石頭能磨圓嗎?”

  “能。能磨圓的。”她肯定地點點頭。

  “那就好了。”我放心地笑了。

  不知不覺,我跟著她,穿過菜園,來到院子,走進屋門。

  屋子不大,卻很于凈。墻粉刷得漂白。正房里,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個黑色掛鐘和鐘下面的紫檀色桌子,桌子旁邊是一把黑木椅。

  她按我坐下,拿出冰糖,摘掉那條古銅色的三角巾,連連轉(zhuǎn)了幾個圈,對我說: “吃吧,再給你烤毛子嗑去。”

  她到廚房去了。不一會,她用鐵片托著毛子嗑出來了:“吃吧,香,新烤的。”

  她興致勃勃跳起舞來。

  我看著她起舞,跳得又快又急,全不像姥姥,就連胸脯也是高高挺著。

  “奶奶,你腳大么?”

  “大喲。”

  “我姥姥怎么是小腳?走道像鴨子,一扭一扭的。你的腳怎么大?”

  “長的呀。奶奶不纏腳。”

  她翻出了撲克、跳棋、識字課本、陳年的蠶豆,滿滿地堆了一桌子。

  她說她要教我識字、唱歌、剪窗花、做面人。她跟我說,上她這里來不要對別人講。

  當然,我全部同意了。

  回家路上,我看著天也想笑,看著地也想笑。每一片白云,每一片綠葉,都那么親切。我哼著歌,踩著發(fā)燙的土地,蹦蹦跳跳回來了。

  傻子迎上來,我像奶奶摟我那樣,死死摟住它,貼著它的耳朵,悄悄說:“傻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許對別人講。”

  午飯后,空氣更加燥熱、沉悶了。不一會,起風了。云變成了淡灰色,擠成一堆,抱成個鉛灰色的大團。

  風逝了。燕子呢喃而下。細細的雨絲像一根根銀色的繡針,一古腦地扎向地面。

  雞整齊地排成一溜,哆嗦著翅膀,站在房檐下。傻子卻得意地踏著爪,不停地用舌頭舔那濕漉漉的毛。

  姥姥高興得磕了三個頭,不住地叨叨著:“沒白求雨,可不,說來就來了呢。” 她走到窗前,滿心歡喜地瞅。她的眼眶里有水珠。莫非是雨撲打進去的?

  我望望窗戶:窗子關著,雨水順著玻璃一道道地往下滴。那么,姥姥是興奮得落淚了。

  我搬了個小板凳,站在上面,把著窗臺向外望:雨下得更大了、更急了,地上冒起好多水泡,像我踢毽子用的銅錢。

  我在想東頭的老奶奶。她現(xiàn)在做什么呢?

  對了,她怎么就一個人呢?

  我真想立刻就弄明白它。我想問姥姥,可一想起老奶奶的話,立刻打消了那個念頭。

  大雨停了。草叢中的螞蚱蹦得歡,蟈蟈也叫得脆聲了。傻子滿足得直妁蹶子,小雞們不停地刨著濕乎乎的土。

  姥姥抱柴做飯了。廚房里傳來燒火的僻啪聲和嚓嚓的切菜聲。姥爺從炕上爬起來,穿上長統(tǒng)靴,拿著鐵鍬,跳到豬圈里起糞去了。

  我穿上塑料涼鞋,向老奶奶那跑去。

  山雀趕在我的前面蹦著。它們好像剛出窩,還不會高飛,只是貼著地面,吃力地抖動著稚嫩的翅膀。東北角,揚出一條彩虹,像是一座五顏六色的橋。

  我屏住氣推開那扇門。我怕老奶奶睡覺。

  是開門使屋里亮了,還是我不小心弄出了聲?反正,她馬上發(fā)現(xiàn)了我。

  “噢,好大的雨,雨好大呀!”

  她奔過來,蹲下身,拍著我的臉蛋。

  “奶奶,你的裙子像喇叭花。”我扳著她的肩,對她說。

  她努著嘴,緊眨了兩下眼睛,端著肩站起來,慢慢轉(zhuǎn)一圈,又突然蹲下,驚叫道:“看對了。是像喇叭花。聰明的乖乖!”

  她抱起我,推開門,繞到房后,放我到地上。

  這回輪到我驚叫了。野草中開著五顏六色的牽?;āD棠桃环N顏色掐了一朵,插在我頭上。幾只黃蜂嗡嗡著飛到頭頂,嚇得我一把抱住她。

  “咋了?咋了?”

  “蜂子!我怕蜂子!”

  她笑著,抱起我,用手撫著我的腦門,邊走邊唱道:“黃蜂好,黃蜂好,黃蜂不蜇我的小寶寶。給你花粉吃,給你好花粉,只要你不來,嚇我的小寶寶。”

  我笑了。見我笑了,她也笑得更厲害了。身子不住地抖著,我趁勢滑下地,噔噔地跑進屋。

  她端來一盤新煮的蠶豆,一顆顆地把皮剝掉,再把它一顆顆地送到我嘴里。那豆又香又軟,我忘了回家。

  “奶奶,你家怎么就你自己?”

  她略微仰了下頭,眼窩里有什么東西亮了一下,又沒有了。她往嘴里塞著蠶豆皮,又慢慢吐出來,弄了一裙子。

  我這樣問,老奶奶怎么會不傷心呢?我打算摟住她的脖子,就勢撒個嬌。不料,她笑著說了:“不早了,看你姥等急了。是吃飯的時候了。”

  “噯。”我答應著,站起來,磨磨蹭蹭地向門口走。推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倒忘了問了,叫什么名兒???”沙啞的、夾著痰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迎燈。我的小名。媽媽說,生我的時候是正月十五,天剛擦黑,還沒點冰燈呢,爸爸就給我起下了這個名。”

  她又發(fā)出一陣駭人的笑聲。嚇人的老奶奶!我一溜煙跑回家,死死地抱住傻子。

  “跑哪去了?一天不著家!喊你姥爺吃飯。”姥姥把刷鍋水倒進豬槽里,尖著嗓子招呼我。我放開傻子,木木地走向菜園。

  姥爺光著大腳片子,褲腿挽到膝蓋,兩手相抱著坐在壟頭。風吹來,菜園泛起一層青茵茵的光。姥爺?shù)念^發(fā)蓬蓬著,隨風飄動,陰沉沉的臉上,兩只眼睛定定地瞅著什么。

  我捂著胸口,邁過昏黃的、搖蕩著波紋的小水洼,立在他背后。他全然沒有發(fā)覺。

  “一年了,柱兒。沒把你的……死訊,告訴你媽。不怪、我,你媽,她,會受不住哇。”

  嚶嚶的泣聲,他的身子向前傾著,頭不住地低著、低著,一直低到膝蓋。

  彩虹走了。天空純凈得像一彎清水。

  好久,他才抬起頭,哆嗦著手,在衣袋里摳摸了好久,才見他捏出一個黑瑩瑩的東西來。

  “西瓜子!”我驚叫道。

  他渾身一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放下褲腳,說:“姥爺種西瓜。等結(jié)了果,給你吃。”他蹲起來,摳個坑,讓我把子放下去。

  “還趕趟嗎?”我問他。

  “趕趟。大秋就成了。”他抓起一捧土,細細地搓著,均勻地撒在坑里。

  我和姥爺關上園門,走進屋子,姥姥在里面罵:“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一個不叫操心的!趕明兒告訴柱兒,再回來,可別給那老孽障買東西。弄點子西瓜子啊,今兒看,明兒摸,真比見著兒子還親。”

  我猛地沖進屋,揪住姥姥的衣襟:“誰叫柱兒?”

  “‘柱兒’也是你能叫的嗎?沒大沒小!”

  “他是誰?”

  “你大舅!”

  柱兒是大舅,大舅怎么會死呢?不敢告訴柱兒他媽,柱兒他媽不就是姥姥嗎?

  “姥姥,你是柱兒他媽?”

  “嗯,咳、咳。”她笑歪了身子,灑了一衣襟粥,“我不是柱兒他媽,誰是呢?生柱兒的時候,難產(chǎn)喲,差點沒把命搭上。”她從貼墻的鐵絲上拽下抹布,搗蒜般地撲弄著米粒。

  “快吃!涼了!什么都好問!”小姨把碗推到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餓!我不吃!誰希用你管,對象去吧!”

  她摔下筷子,跑到西屋,門被砰地一聲關上了。

  自知闖了禍,我滿心不自在地走出屋。

  晚霞將要下去,天上變成了灰藍色,遠山被罩在一片水霧之中,顯得空曠和迷離。

  傻子迎著我走來。我無心理它,徑自向前走著。它委屈得嗚嗚叫著,抗議般地跺著腳。

  也不知走了好久,前面是江了。

  啊,江,你迅疾地、不停地流,你不覺得累嗎?真像個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這兒,就忘記了吃飯、睡覺。

  你已經(jīng)變野了,不停地卷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這樣,你還覺得不過癮,于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塊塊肉,甩到沙灘上,化成五顏六色的石子。

  瞧你,是不是看我來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瑩瑩的蓮花?哦,你點頭了,不住地點頭了。你這北極村的野孩子!

  沙灘多好。又松又軟。我怎么才第一次感覺到?五顏六色的石子,圓的、方的、長的,很多,很多……

  被小舅從江邊抱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天邊鉤著一彎淡淡的月牙,無際的星星像蠟燭的火苗,不住地跳著。

  我的淚把小舅的領口全弄濕了。我羨慕江,甚至有些恨它。它洋洋灑灑,陰天,狂熱地親吻條條雨絲;晴天,悠閑仰望浮游的云彩。

  江啊,江,你一定知道奶奶為什么會那樣駭人地笑,姥爺為什么會說出那樣的話。可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青蛙在江邊呱呱地叫了。開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幾聲,聽起來,好像帶著鈴鐺的馬車在飛奔。

  星啊,星,滿天都是。我是哪一顆呢?媽媽不是說過,生我的時候,夢見一顆星星撲到懷里了嗎?

  哦,太累了。我感到頭發(fā)沉、胸悶極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嗦,好像誰給涂了一層冰。我把頭無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累極了,累極了。

  我的眼前是五顏六色的小星星,它們晃啊、搖啊,紅了,全是紅的了,像新媳婦的蓋頭,像大公雞的雞冠;不,又是紫的了,干萬顆的小豆豆。粉的、綠的、白的……最后是滿眼的金色,像火星飛迸。

  我終于睜開了眼睛。

  白的墻,映著明晃晃的陽光,更白了。

  荷包蛋和蔥花的香味撲鼻而來。姥姥的眼里含著淚,用搓板一樣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撫弄著我的額頭。

  “燈子,燈子,起來吃吧。”是姥爺?shù)穆曇簟N野阎牙炎饋?,接過碗,很快,兩個雞蛋進肚了。細細的面絲也吞進去了。

  我覺得舒服、輕松了許多。放下碗,我就要出去。我知道,這是中午,自己睡了一宿零半天了。

  “哪去?”姥姥拽住我的胳膊。

  “去玩。”

  “不中。剛要好,夜里發(fā)燒才嚇人呢!”

  “發(fā)燒?我都說啥了?”

  “你說你變成了星,還說要變成江,又說有個奶奶給了個什么東西……多著呢。”

  “我提沒提柱兒的事?”

  “見天兒的叫柱兒,該是想你大舅了吧?”她說完,咳了一聲,扯起前襟擦眼睛。姥爺急忙弓著背走開了。

  沒提柱兒就好。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聽小舅講過。姥爺挨斗時,大舅抱不平,惹怒了公社書記,把他調(diào)到很遠的一個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歲。他死在那個地方了嗎?

  姥爺多可憐,他死了兒子不敢大聲哭,姥姥更可憐,她的兒子死了她都不知道,還當他活著,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看傻子去吧,它一大早就刨土,掙鐵鏈子,瘋了似的。”姥姥一邊跪在炕上用小抹布來來回回地擦著炕,一邊對我說。

  我忘記回答,飛快地沖出屋。

  果然,傻子在拼命地掙鐵鏈子。它蹬著腿,沖刺般地一躥,脖子上便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溝。沒有掙脫,它嗷嗷地叫著,瘋了似的又向前撲,鐵鏈子被拉得繃直。

  “傻子!”聽到聲音,它猛地一抖。它的腿由前傾變直了,鐵鏈子也變松了。它迅速仰過頭,望著我,爛泥似的癱在新翻的泥土上。我跳過去,摟住它。它用舌頭不停地舔我的手心。

  “是不是我來晚了,你發(fā)脾氣?你掙鐵鏈子,是要找我去吧?”

  我問它,它木然不動,毫無反應。等我站起來,要離開時,它又瘋了似的又跳又叫。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邊。它明白似地點點頭。

  太陽由中天向西滑了,豬吃完食卷著尾巴回圈了?,F(xiàn)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黃蜂好,黃蜂好,黃蜂不蜇我的小寶寶。給你花粉吃,給你好花粉。只要你不來,嚇我的小寶寶。”

  老奶奶蹲在灶門前捅著火,努著嘴唱著。她的臉被火映得紅光光的,深凹的藍眼睛顯得那樣好看。

  鍋里咝咝地冒氣了。白漿漿的米湯順著鍋沿淌下來,滴到她握火鉤子的手上。她一驚,慌亂站起來,去掀那鍋蓋。我倚著門框,把小拇指含在嘴角。她放上堿,畫圈似的用勺攪著粥。

  “奶奶!”

  她掉過身,把勺子扔到一邊,扎煞著手,想要摟我。見我住后縮,她又垂下手,溫和地說:“來了。吃飯了嗎?”

  “吃了。荷包蛋。”我不由咂了咂嘴。

  “粥熟了,拌拌糖,再喝碗米湯。”

  不等我回答,她徑自從櫥里拿出一只碗,用毛巾使勁擦蹭著。她把碗放到鍋臺上,從櫥里的瓷罐里舀出滿滿一勺糖,磕到碗里,撇著米湯。

  浮溜浮溜的一碗,粘稠稠的,啜一口,甘甜甘甜,像軟軟的膠皮糖。她捏著勺喂我。舀起一下,放到唇邊,撮著嘴輕輕地一吹,再送到我面前。

  喝完米湯,我就進屋了。

  桌子上,堆著一摞小紙片。紙片上有畫,也有字。奶奶吃完了,收拾停當了,搬來一把木椅,放到桌旁,與我對面坐下。

  “認識嗎?”她抽出四張卡片問我。

  “雞、虎、棍子、蟲子。”

  她笑了。捏著我的鼻子,說:“不是棍子,是‘棒’;不是蟲子,是‘蟲’。” 她點著字教我,她把字樣的畫片推到我面前,又從抽屜里抽出同樣的四張,對我說: “現(xiàn)在做游戲?;⒊噪u,雞掐蟲,蟲嗑棒,棒打虎。我出一張,你出一張。背著出,再一起翻過來,看誰贏,記住了?”

  “虎吃雞,雞掐蟲,蟲嗑棒,棒打虎。”我流利地重復一遍,故意把聲音拉得長長的。我抽出一張老虎,用手心牢牢地按在桌子上,生怕她看見。

  在我的印象中,老虎最厲害。誰能抵得過它?棒能打虎,老奶奶可千萬不要出 “棒”。萬一她出“棒”怎么辦,我的老虎不就沒命了嗎?

  這樣想著,我真想把它抽回來,再換上“蟲”。讓蟲去嗑老奶奶的“棒”。可她出的若是雞呢?我的“蟲”不也就完了么?

  越想越著急。我的頭都出汗了。

  “奶奶查五個數(shù),查到五時,一起翻。”

  “一、二、三、四、五!”

  我們一齊翻過來了。她押的是蟲,我押的是虎。這怎么算呢?

  “虎吃蟲!”

  “蟲搔虎!蟲蹦到老虎的屁股上,摸得它直叫喚。”

  “才不是呢!蟲子那么小,老虎一腳就能把它踩死!”

  “瞎說!蟲子靈巧,老虎可踩不著它。”她眨著眼睛,好像在氣我。

  “靈巧個屁吧。我見雞要掐它時,它嚇得跟小耗子見貓似的。”不知不覺,我的淚流出來了。

  她也淌了淚,是因為笑。

  “下雨了,雨嘩嘩,嘩嘩的雨呀流不停。填滿了鼻溝溝,澆濕了小臉蛋。”奶奶用手指彈著桌子,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

  我止住了哭,也編排她:“眍摟眼,尖鼻子,長長的下巴肥肥的耳。白了毛還要穿裙子,開朵喇叭花呀,還是個臭黑的!”

  她嘖嘖著嘴,摟著我笑了。我就把嘴貼到她耳朵旁,講述我心中的秘密。

  從這天起,我開始跟奶奶認字了。她每天教我五個,第二天去就考。著答不對,是絕對不準許吃蠶豆、嗑瓜子的。

  太陽貼著山下去了,天色漸晚。猴姥的大腳片子又在院中響了。鬼和神的故事對我已經(jīng)失去了魔力。她們在廚房里講,我就躺在被垛上,望著房梁,默念著白天學過的字,用手指比劃著:“馬、牛、羊、豬、狗。”……

  豬,豬字太難寫了!怪不得豬那么討人嫌,原來它的字也煩人哪。

  “小舅!”

  “干啥?”

  “‘豬’字怎么寫?”

  “犬右加個‘者’。”他一邊說,一邊用圓珠筆寫在我的手心上,然后把筆往炕里一撇,晃晃蕩蕩地鉆進廚房了。

  神氣什么?臭美!都那么大了,寫個“豬”字也值得這么著?我想著,氣得在 “豬”字上打了一下。這一下,倒使我記住了它。

  我四仰八叉躺著,望著房梁,聽著猴姥的說話聲,不由想起了那天我跟姥姥說的話:“姥姥,猴姥真埋汰。耳窩全是泥,大黃門牙也惡心人。”

  “什么都說,可不叫她聽見傷心。她早先可不是這個樣兒。”

  “早先她干凈?”

  “是了。光光溜溜的,別說蟣子花,就連個灰星兒都不沾。”

  “那她現(xiàn)在咋這樣?”

  “就打小日本鬼子軍官逼她睡了一宿,死了幾次沒能成,她人呀,就成了這個樣子。”

  “睡覺怕啥?”

  “那可是丟人的事呀。你現(xiàn)在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小日本在漠河采金,霸占侮辱了許多人,花骨朵沒開,就被風劫落了。它埋在爛泥里,沒有人再辨出它的顏色了。

  秋風起了。嫩嫩的苞米粒變硬了,豆角葉變黃了,柿子曬紅了臉,沉甸甸的倭瓜拽折了枝蔓。房蓋上,紅一塊、綠一塊的,曬滿了胡蘿卜和豆角絲。

  我?guī)屠牙寻讯菇亲雍屯愣棺诱聛恚┥暇€,掛在房檐下。

  小燕子練習飛了。它們飛累了,就歇在電線上。燕媽媽來來去去地給它們啄食。練硬了翅膀,它們就要跟媽媽回南方去了。燕子要回家去了。北方太寒冷,留不住它。可是,冬天過去,雪一化,春天就來了。春天一到,燕子又飛回來了。

  我可不愿意走。我要走了,就難再回來了。我要在這,陪著奶奶度過這個寒冷漫長的冬天。我將能學會好多字,學會乘除法,學會剪窗花、做面人。有了希望,心中就舒坦多了。我變勤快了,幫著姥姥洗碗、剁雞食、采豬菜。在做所有這些活的時候,我都在想:干完活就去奶奶那,快干、快干!

  秋天過得太快了。土豆起完了,苞米葉子黃了,干巴了。螞蚱越來越少,就連雞也不愛下蛋了。早晨起來,還能望見白花花的霜。

  姥姥到供銷社買了每人兩塊的月餅,八月十五到了。家里提前圈雞、喂豬、做飯。晚飯時,我只喝了小半碗粥。我要攢著肚子,吃月餅。整整一年沒有見過它了。

  我坐在大門口,盼啊,盼啊,夜幕低垂了,月亮在山坳里不停地拱啊,終于拱出了一點,金黃色的、細長的、像是棵豆芽的月亮邊。

  我樂得一蹦老高,飛快地跑去告訴他們。

  姥姥麻利地搬出桌子,把它支在院子里,端上一盤月餅,一盤柿子。姥姥說這叫供月。秋天了,忙活了一年的人們都該歇歇了。收成了一年的東西,拿出來供供月,求得美滿吉祥。我聽完姥姥的話,不由得想起了在家過八月十五時,與小朋友一起看月亮,邊嚼月餅邊哼歌謠:“蛤蟆蛤蟆氣鼓,氣到八月十五。殺豬、宰羊,氣得蛤摸直哭。”

  我唱給姥姥聽,她笑得直揉肚子。我想,別的地方過八月十五一定很熱鬧吧!殺豬、宰羊,搞得多隆重。我馬上想到了老奶奶,誰陪她供月呢?

  趁姥姥不注意,我摸塊月餅,偷偷跑出去。

  月亮全升起來了。它圓圓的大盤上,像是涂滿了雞蛋黃。我踩著零亂凋落的葉子,穿過苞米地,撞進院子,打開屋門。

  老奶奶正用胳膊拄著腦門,坐在桌子旁。她見了我,又像瘋了一樣把我抱起來,搶了一個圈,親得我透不過氣來。

  她從廚房里給我端來了月餅。那月餅是她自己做的。小小的,圓圓的,餡是青蘿卜絲和白糖。月餅印著魚和花的花紋。

  我知道,奶奶只能自己做月餅。至于為什么,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把自己的月餅給她,因為買的月餅餡里有花生和芝麻。她捏了一小塊,嘗了好久。

  我們吃完月餅,就手拉手,唱起奶奶編的歌來:“月亮升上來喲,寶寶他睡著了。奶奶拿起繡花針,縫啊、縫啊,縫出個小鹿活鮮鮮蹦。太陽出來喲嗨,寶寶他醒來了。奶奶打著阿欠哪,給寶寶穿上帶小鹿的新衣裳喲!”

  我唱著,晃著腦袋,覺得自己就是那歌中的寶寶。“出去看月亮吧。”唱累了,也跳累了,我想出去玩。她答應著,戴上三角巾,扯著我的手,來到院里。

  月亮升高了。它的左右飄著幾朵灰藍色的云。月亮里面綽綽約約的,好像有霧,有煙。

  她給我講嫦娥奔月的故事。說是嫦娥偷吃了長生不老藥,帶著玉兔上月宮了。

  我恨嫦娥。我想,她要是不偷吃那藥,地上的人將會有許多長生不老的,包括奶奶。她的頭發(fā)全白了,牙齒也脫落了。她老了。有一天她會死的。

  我傷心得直想哭。

  “聽著大江的水聲了么?”

  “聽到了。”

  “跟奶奶去江邊玩玩吧。”

  “晚間去,不害怕?”

  “怕啥,大月亮呢。”

  我順從地把她的胳膊拽在肩膀上,向大江走去。

  嘩嘩的水聲,又輕又急。晚秋的江面,冷清清的一片。月光瀉在江面上,像播撒了許多金子,一跳一跳的。

  她給我講白夜。說是夏至時,在漠河,可以看到北極光。拿一片小玻璃碴,把它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好多色彩。

  她告訴我,她的家在江那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綠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刻楞房子。她說,她年輕時糊涂,跟著她爹糊里糊涂就走了,說著一個勁兒嘆氣。她還告訴我,她年輕時是一個很好看的人。還說,她有一個傻兒子,現(xiàn)在在山東,是她男人帶走的。運動一到,那人膽小,扔下她一人,跑了。

  她又唱歌了:又苦又澀的。唱得我聽不懂。她說是他們家鄉(xiāng)的歌。在這晚秋的江面上,回蕩著這樣的聲音,我打了個寒戰(zhàn)。

  她拾了好多石子,用裙子兜著。她說,她真的要給我做個漂亮的項圈。

  望著大江,我忍不住淌淚了。我悄悄地淌,再偷偷地抹掉。我不愿意讓奶奶看見。

  供月的桌子已經(jīng)撤了。院子里沒了水,潮乎乎,濕潤潤的,看來,姥姥已經(jīng)洗完了腳。我登著木墩閂好大門,定定神才進屋去。

  姥姥并沒睡。她盤著腿坐在炕上,好像跟誰生氣了。

  “野夠了?她還放你回來了?怪不得呢,昨天觀景(做夢)觀到結(jié)婚唱戲的,可有熱鬧事了呢。

  “也怪不得你媽嫌你淘氣,怕惹事,可不就是個讓人操心的孩子!

  “愣站著干什么?抱屈呀?你小舅親眼見你去的。還不上炕!”

  我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脫了衣服,把它們?nèi)釉诎宓噬?,跳上炕,扯過被子。

  “睡、睡,應不應承錯了?”

  姥姥和我爭扯著被,淚花花在眼里打轉(zhuǎn)。

  “供你吃,供你穿,可不供出了個小冤家!”

  說著說著,聲音變抽噎了,好像水流得很平穩(wěn),突然受到了阻礙似的。

  我的心很難受。我光著脊梁躺到炕角貼墻的地方。想月亮。想星星。想大江。想菜園中的螞蚱、蝴蝶、蜻蜒和蜜蜂。想牽牛花、蠶豆、夢中的項圈。想清淡淡的月牙。我真想變成其中的一種。

  掛鐘“嘀嗒嘀嗒”地響著,外面的月色多美。要是奶奶、姥爺、姥姥、小舅、猴姥和我一起圍在桌子邊,邊講故事邊賞月,那該多甜人。可是,我知道,在我沒有去奶奶家之前,通向她家的窄窄的小道,就是一具僵尸?,F(xiàn)在,這具僵尸只有我一個人敢踩。

  嗡嗡地叫,是蚊子。秋天的蚊子叮人可真兇。準是姥姥又先打燈、后關窗的。姥姥可真是的,連這么簡單的先后次序都記不住。她好可憐,她的柱兒死了,可她不知道。

  月亮是圓的。我想,在姥爺眼里,它不是圓的。它確確實實缺一塊。姥爺在干什么呢?他一定在想柱兒。因為每逢年節(jié),爸爸都要念叨死去的爺爺。也許姥爺正站在月下,手里捧著幾粒西瓜子吧?應該刮一陣小風,吹落姥爺眼角的淚,吹起他的一頭白發(fā)。那白頭發(fā)向上一綹,拂動著,一定像團煙。讓煙上天吧,化成裊裊的云。沒了白發(fā),姥爺會年輕的。

  這樣想著,我爬起來,去翻裝瓜子的盒子。

  盒子空空的,像一個餓急了眼的大肚羅漢,空著肚子,等待吞噬一切能吃的東西。

  我小心地合上它,悄悄縮在姥姥身旁。

  她哭倦了,她不舍得接我,她一聲不吭地躺下了。我把頭伸在她胳肢窩下,抱著她的腰。

  她的皮膚這么松,這么粗,一摸就觸著骨頭。她也老了。這么些人都老了,我更加相信自己在長大。

  我老了會是什么樣呢?

(責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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