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代中國,書貴畫賤,直到民國,莫不如是。為什么這樣呢?一言以蔽之:書貴因官高,畫賤因人卑。在不平等的時代,貴人放個屁也是香的,賤民哪怕掌握了高超藝術(shù),那也只能算是“奇技淫巧”,價錢無法與官家那個“屁”相比。
寫字其實遠比畫畫簡單,可它是古人飛黃騰達的前提條件,所以就被飛黃騰達的官員們高度神化,弄得神秘異常,高貴無比。古時有規(guī)定,字寫得不夠好,認得不夠多(達不到八九千字),你就當(dāng)不上掌握實權(quán)的官。劉邦識字無多,就只能做個鄉(xiāng)間小吏,干活不少掙錢不多,而且升遷無望沒啥奔頭。項羽見自己“學(xué)書不成”,不是當(dāng)官的料,趕快改行“學(xué)劍”去了;學(xué)劍又不成,只得借助暴力,靠打仗殺人打拼自己的前程。你看,寫字是官員們的拿手活,所以他們就高唱“書法高難”、“書法高貴”論了。官員們會寫字,可是,你叫他畫張畫試試,他們玩得轉(zhuǎn)么?
當(dāng)官的不會畫畫,當(dāng)然他們就不給善畫者說話,史上高官好像沒誰站出來,說句“畫畫其實也很不容易”.那時不僅不給畫畫人說公道話,有人卻是專愛給畫家身上潑臟水,這事最令畫畫人悲哀又無奈。比如東晉大畫家顧愷之,就有此種遭遇。
顧愷之畫得好,卻被說成人品低下。有古書說,鄰家有少女貌美,顧愷之追求她而不得,于是就畫了少女的畫像,在畫像上扎一鋼針咒她,鄰女痛苦難忍,知是愷之所為,只得遂了愷之心意。這不是故意貶損顧愷之的人品么?那古書又說,東晉逆臣桓玄(篡了晉安帝之位)故意往顧愷之身上撒尿,顧愷之半點都不生氣;桓玄拿走了顧愷之大量的精品畫作,顧愷之權(quán)當(dāng)沒發(fā)現(xiàn)。這簡直就是對顧愷之人格的毀謗了。
唐代閻立本的遭遇,更加說明畫畫人在那時毫無社會地位。
閻立本在唐太宗時已是高官,卻因善畫感到了深深的恥辱。一次,唐太宗率群臣泛舟春苑池,見池中異鳥十分有趣,于是“詔坐者賦詩,召立本寫焉”.“閣外傳呼‘畫師閻立本'.時立本已為主爵郎中,俯伏池左,研吮丹粉,顧視坐者,愧焉汗下。”堂堂吏部高官(主爵郎中類似后世中央組織部的局長),這時仍然被人呼為“畫師”,并且當(dāng)著君臣的面,干著“畫師”的活,人家舒舒服服坐著賦詩多么得意,他卻要趴在地上畫畫,能不累出一身臭汗,能不臊得滿臉通紅?受了這種刺激,回到家中閻立本就告誡兒子:“吾少讀書,文辭不減儕輩,今獨以畫見名,遂與廁役等,若曹慎勿習(xí)(畫)!”從閻立本這話當(dāng)中,我們知道了那時“畫師”的社會地位,與打掃廁所的雜役差不多。到了唐高宗李治時,閻立本官至宰相,只因有畫畫特長,還是被人瞧不起。當(dāng)時姜恪抗擊吐蕃有功提升為左相,閻立本是右相,排位在姜恪之上,大家就覺得不對勁,于是編出“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這樣的話諷刺閻立本。假如閻立本不是善畫,而是善書,還會有這樣的遭遇么?
高官而善畫者,除了閻立本、韓滉、顧愷之等少數(shù)幾人,別的也就不多了。那時的畫畫人基本上就是社會底層人士,他們和剃頭理發(fā)的、算命看病的、掃大街的、掂大勺的一樣,名不見經(jīng)傳,上不得臺面,只是以此混口飯吃,或是打發(fā)興趣而已。
然而有趣的是,官府不抬舉畫畫人,優(yōu)秀畫家照樣有市場。因為藝術(shù)畢竟是心血培育的奇葩,畫家畢竟是難得的人才,那些身處山林草莽間的優(yōu)秀畫家,還是以自身對藝術(shù)的追求,贏得了社會尊重。他們當(dāng)中一些有骨氣的人,更以自己特立獨行的人格,不向權(quán)貴屈服,不向金錢低頭,事跡流傳千古。
五代時的李成是營丘(今山東濰坊一帶)人,他的山水畫成就非凡,世稱“李營丘”,當(dāng)時“凡稱山水者,必以成為古今第一”.然而李成不為當(dāng)局役使,不給高官畫畫,氣格高尚。那時朝中有個孫姓高官,派人去請李成給自己畫畫,李成生氣地說:“自古四民不相雜處,吾本儒生,雖游心藝事,然適意而已,奈何使人羈致入戚里賓館,研吮丹粉而與畫史冗人同列乎!”李成不給他畫,孫氏高官沒辦法,只得托營丘籍的在京為官者,偷偷搞來一些李成的作品。后來李成隨郡中官員進京,那孫氏高官知道后仍不死心,又“卑辭厚禮復(fù)招之”.李成“既不獲已,至孫館”.在孫家,李成見自己的畫居然張掛在客廳里,十分生氣,李成什么也不說,“作色振衣而去”.不光對孫氏如此,對其他高官也是這樣。“王公貴戚皆馳書致幣,懇請者不絕于道,而成漫不省也”.也就是說,任何高官來求畫、買畫,李成一概不伺候。
像李成這樣的畫家,近世早已絕種了。
據(jù)中國書畫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