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素,我國偉大書法家,狂草代表人物之一。
素本姓錢,字藏真,湖南長沙人,出家為僧。他勤奮學書,相傳禿筆成冢,并廣植芭蕉,以蕉葉代紙練字,因此名其所居為“綠天庵”。好飲酒,酒酣興發(fā),遇寺院墻壁、衣裳、器皿,無不書之。其筆勢如驟雨旋風,飛動圓轉(zhuǎn),變化多端,而法度具備,時人呼之為“狂僧”。有人描繪其書寫時,“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前人評其狂草,繼承張旭,并有所發(fā)展,謂“以狂繼顛”,并稱“顛張醉素”,對后世影響很大。遠的不說,毛澤東的書法藝術就頗受其影響,如“五洲震蕩風雷激”的那個“激”字,就是吸收了懷素的寫法。
關于懷素的生卒年月,說法不一。《辭?!酚涊d,懷素生于725年,卒于785年,但謝稚柳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法書墨跡大觀》中說,懷素“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生,卒年不詳”??磥恚淠暝掠写M一步考證。
懷素的墨跡,流傳最廣的有《自敘帖》、《小草千字文》、《苦筍帖》、《論書帖》、《食魚帖》,而以《自敘帖》最為著名?!蹲詳⑻返闹饕獌?nèi)容,是懷素寫他苦練書法之經(jīng)過和時人對他書法的評價。截止目前,所有評論懷素書法的文章,大多以《自敘帖》為主。
已經(jīng)很多年了,敦煌研究院花了一大筆錢,從日本購進一大批我國著名書畫的復制品。這是臺灣故宮博物院和日本二玄社合作印的,非常精美。敦煌研究院在蘭州展出,我去看了。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懷素的《自敘帖》。當時,甘肅畫院也選購了一部分。我只買了二幅小畫,有韓干的馬,郎世寧的牡丹。以后,讀《中國歷代法書墨跡大觀》,還讀其他書法集,涉及懷素《自敘帖》,都是用臺灣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那個本子。1999年元月,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了啟功先生的《啟功學藝錄》,我的大女婿陳江在書店買了一本。陳江愛文史,碰見這類書就買。他拿回來,我一看,內(nèi)中有《論懷素‘自敘帖’》一文,也是講臺灣故宮博物院那個本子。據(jù)史料記載,臺灣的那個本子,最前面六行是宋代蘇舜欽(字子美)補的。啟功先生講:“蘇舜欽所補的一紙占正文幾行,刻本上看不出,墨跡大觀中是六行。即以這六行論,筆法與后邊正文絲毫沒有兩樣??芍K氏是根據(jù)另一個本子描摹的,而不是放手臨寫的。”
懷素《自敘帖》丙辰本局部
的確,懷素《自敘帖》還有另外的本子。不過,我在蘭州見到的另一個本子的前六行,和臺灣本前六行比較,不完全一樣,蘇舜欽為補書而描摹的,肯定是另外一個本子。這就是說,懷素《自敘帖》至少有三個本子。
講到蘭州的這個本子,還得從頭說起。有一次,我去蘭州隍廟文物市場,一位老先生對我講:“據(jù)老人說,省政府中山堂的夾墻里有懷素《自敘帖》刻石,你不妨打聽一下。”打聽自然是要打聽的,但總是沒有消息。有一次,我去找省政府辦公廳管行政的副主任陳明,他說:“中山堂在維修時,發(fā)現(xiàn)確有夾墻,但沒有看到什么碑。”
后來,看到有份《文史資料》上講,道光年間,陜甘總督那彥成在蘭州刻了43塊碑,一是懷素的《自敘帖》,一是米芾的《虹縣詩帖》,一是董其昌臨顏真卿的《贈裴將軍詩帖》。再后來,我從收藏家張國銘處借來光緒時編纂的《重修皋蘭縣志》,其中講道,在總督署后園碑洞,刻有懷素《自敘帖》14塊,米芾《虹縣詩帖》10塊,董其昌臨顏魯公《贈裴將軍詩帖》19塊,并有跋語。
懷素《自敘帖》丙辰本局部
看來,蘭州有《自敘帖》的事是真的,但很難找尋到。1998年的一天,蘭州碑林建設委員會開會,蘭州市文化局的王國禮副局長抱了一捆裝裱好的書法作品拓片讓我看。一看,這不正是那彥成刻的那43塊碑的拓片嗎?當即復印了一份,拿到家里,反復研究比較,直到夜里兩點多鐘,我忍不住拍案叫絕,沒問題,絕對是懷素之作。從題款上看,是“時大歷丙辰秋月六日沙門懷素”。大歷丙辰年,是代宗十一年。而臺灣本是“時大歷丁巳冬十月廿有八日”。此本比臺灣本早一年。拿此本與臺灣本比較,此本殘損稍多,且在這個本子里,懷素少寫了一個“魚”字,把“魚箋絹素多所塵點”寫成了“箋絹素多所塵點”。
這本懷素《自敘帖》的拓片,其后有三個跋,一為劉熙,一為張養(yǎng)浩,一為那彥成。
劉熙的題跋是:“懷素《自敘帖》世傳有三:一在武功蘇子美家;一在蜀中石陽休家;一在馮當世家。此亦米元章所考記者,得以是傳。大概矩度相似,筆意不同,各出一時之興。此帖后有隴西印記,蓋蜀中所藏者是也。且紙墨如新,神氣精完,當知兵火馀奇,今得一觀,真幸會也。氣量胸次,塵垢一洗,豁無涯矣。翰林承旨劉熙識。”
劉熙說的“此帖后有隴西印記”,也許是明末清初隴西大書法家王了望的印記。為什么這樣講呢?正好王了望寫了一篇短文,就叫《得懷素自敘帖》,全文為:“此靈寶許氏家藏也。其流于南安者,自余弟家楹來也。家楹隨于監(jiān)軍喬,壬午歲,以蕩寇之師,南征于豫,見豫之世家許為最。許青紫歷數(shù)代,故潭府之積牙簽幾于十萬。兵燹之馀,城郭既燼,耆舊自殘,諸所珍玩,不惟其主弗恤,即其客亦弗取焉。蓋中原一片地,敘其荒涼,渾如楚人一炬,視咸陽僅存焦土,數(shù)十萬征人之淚,并無黍離可灑。行者自顧一身,猶為余累,尚思取此無用,以為乃翁馬上之得耶。
“噫!此帖在太平時,主人當不知如何拱璧。而今越二千里,與余弟出入泥涂,而始淪落余手,亦云厄矣!雖然予不能如許氏之家,置此帖于青箱、縑素、鼎彝、名琴之列,不猶勝于銅駝荊棘耶!安知許之貴公子,能無舍其高甍巨檻,而棲託于茅檐甕牖者乎?視此帖之淪落,又當何若也!
“然則,時之治亂人受之,人之聚散物因之,皆人物之不得自主者也。獨憐與人聚散之物,何如與時治亂之人,其貴賤多不可知哉!故敘其所由來,使后之覽者,不必問其昔為誰氏之物,今為誰氏之物。但知金石之物,銷沉難認者,不知凡幾矣。咄咄一禿翁之筆,尚留天地間,差足免人恨耳!且亦知孰留孰不留,操觚者亦可淡然于此矣!”
王了望《得懷素自敘帖》文
讀此文,推想蜀中之《自敘帖》,該是流到河南之后,再由王了望之弟家楹傳到甘肅。
張養(yǎng)浩的題跋是:“藏真,草圣也。余閱多矣,未有如此帖精妙入神,縱筆如飛,初不經(jīng)意,奇怪迭出,遒勁散逸,各臻其法。況數(shù)百年之物,首尾不失一字,尤為可寶,真稀世也。至大二年張養(yǎng)浩題。”
第三個跋,是那彥成所題:“唐懷素《自敘》,余見有二本,其一字微大而行間略散漫,此卷先父成公舊藏,云飛飚舉,不可思議,而茂密沉著,又復端嚴光明,字字在人表,而又如出意中。公昔愛羨寶藏,日不去手。迨公歿后,此物最(可能脫字——流注)失,后百計尋得,以五百金售歸。有唐至今幾四千年(此說有誤——流注),傳者應不止一手,而于余家失而復獲,既喜墨寶之不淪,更幸世守之無替,亟以壽之石,垂于不朽,兼識其端末,以示來茲。
道光四年甲申又七月之望那彥成書于蘭陽公署之誠訓堂。”
懷素《自敘帖》丙辰本那彥成跋
那彥成,字繹堂,滿州正白旗人,大學士阿桂之孫,阿必達之子。乾隆時進士。曾任內(nèi)閣學士、軍機大臣、兩廣總督、直隸總督。嘉慶、道光年間,三次出任陜甘總督,駐節(jié)蘭州。“那彥成遇事有為,工文翰,好士,雖屢起屢躓,中外想望風采。”懷素《自敘帖》,就是那彥成任陜甘總督時于道光四年刻于蘭州。
其祖父阿桂,字廣廷,初為正藍旗人,以駐伊犁治事有勞,改隸正白旗。乾隆三年舉人。阿桂屢立戰(zhàn)功,高宗圖功臣于紫光閣,前后凡四舉,阿桂皆前列。據(jù)《清史稿》,當時,甘肅發(fā)生糾紛,清廷曾命阿桂前來處理。由此可知,阿桂在蘭州駐守過一段時間。
阿必達,初名阿彌達,高宗命更名。“命赴西寧祭告河神,探黃河真源,上命輯入《河源紀事》。”累遷工部侍郎。這就是說,阿必達也是到過蘭州的。
這樣看來,那彥成三代與蘭州有緣,雖細節(jié)已無處考證,但今見懷素《自敘帖》拓片流傳于世,無疑是那彥成為蘭州,也是為書法界干了一件好事。
為讓世人了解這段歷史,以便作進一步的研究,我不揣冒昧,寫下了這段文字:
自敘帖,乃懷素名作,人皆稱頌。其墨跡傳世者,惟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也。余籌建碑林之初,查閱《重修皋蘭縣志》,內(nèi)稱:清道光時,陜甘總督那彥成鐫刻懷素《自敘帖》于蘭州公署。今帖石藏于何處,抑或毀之,查詢再三,緲無著落。一九九七年夏,王君國禮以那彥成刻《自敘帖》拓片見示。余驚喜之余,與臺北本互校,其氣勢、神韻、章法,小異而大同,惟書寫時漏一“魚”字。此本書于唐代宗大歷丙辰年,時懷素五十有二,臺北本書于唐代宗大歷丁巳年,相距一年。此本之流傳,亦有蛛絲馬跡可尋。其一,那彥成題記云:“此卷先父成公舊藏”,“迨公歿后,此物最失,后百計尋得,以五百金售歸”。“亟以壽之石,垂于不朽。”考諸《清史稿》,其祖父阿桂、父阿必達皆清廷重臣,曾到甘肅,頗好翰墨。其二,劉熙跋云:“此帖后有隴西印記”。其三,明末清初隴西大書法家王了望《得懷素自敘帖》一文曰:“此靈寶許氏家藏也。其流于南安者,自余弟家楹來也。”由是觀之,那彥成所刻《自敘帖》祖本,或王了望所藏也。若如斯,則此本入甘近四百年矣。姑妄名之曰蘭州本,再刻于碑林,俾傳之后世。
懷素《自敘帖》丙辰本流螢跋
這篇文章,在《蘭州晚報》發(fā)表以后,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2001年6月,我去北京,突然有一個陌生人打來長途電話說:“我叫孫世吉,五十年代,在省政府電話總機工作,曾經(jīng)看到你要找的那些碑,以后修理房子埋在了地下。”我問:“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他說:“我是到蘭州晚報社問來的。”看來,這個人同我一樣熱愛甘肅文化事業(yè)。我從北京回來,約他到省政府看了一次。他還說:“當時的總務科長是彭道麟,他知道詳細情況。”以后,我找到彭道麟,他已經(jīng)81歲,身體還好。我們一起到省政府大院,他指著中山堂說:“大概是1954年吧,省政府要修中山堂,就把中山堂墻壁上鑲的一些石碑拆了下來,埋在了東邊不遠處。”埋碑的地方,總算有了著落。1997年省政府在附近修路,曾經(jīng)挖出一通碑,是左宗棠時代的,碑上題名有“閩浙補用總兵范秉誠”,此人曾在渭源伯夷叔齊廟刻了塊詩碑。但是現(xiàn)在要掘地尋找,諸多不便,只好等以后了。我們閱讀古籍,常見“汲古”、“鉤沉”之說,意思是搜集、整理古代的、沉沒的東西。韓愈《秋懷》詩云:“汲古得修綆。”綆者,汲水桶上的繩索。我的體會,綆者,人民大眾也。要汲古,必須依靠熱心人、知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