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分鐘,轉(zhuǎn)眼間就到岸了,我一頭汗,跟在他身后下船,還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就在這個時候,船沒停定,大家都往前一沖,我?guī)缀醯?,但他眼快,一手把我扶住,我臉紅耳赤,連忙道謝。
他看我一眼,愉快的笑,他的笑像春天的風(fēng)一般,非常的金光萬道,我看呆了,然后大家忽忽忙忙的上岸各散東西。機(jī)會來了,注定的機(jī)緣,明天!明天我要把丹薇拉來一齊過海,他會想起我,然后我可以名正言順,大大方方的說:"你好,昨天謝謝你扶我一把,免我跌在地下出洋相,這是我的朋友丹薇。"對,就這個樣子。
我抓住丹薇,要她明日無論如何要陪我過一次海,丹薇不肯,她說她忙得很,又要試衣服,又得去看新房的粉刷,婚成要改大小,夠多正經(jīng)的事??墒俏也焕?,我苦苦的哀求她,要她陪我過海。多年的老朋友,她一定要答應(yīng)我。
丹薇說:"你這個人最死相,好好好,我答應(yīng)你。"
果然,到了第二天,我臨下班之前半小時,她來了,穿著一套米色的毛衣與薄呢西裝褲,秀發(fā)如云,臉上也有點喜氣,紫紅色的皮鞋手袋,看上去就是帥。到時間我們就離開辦公室,算準(zhǔn)了是這班船,我與她坐在老位子上。
丹薇不響,她看看我們對面的空座位,眼神里透著幾分好奇。人群不停的擁上來,擁上來,但是他沒有出現(xiàn),他沒有出現(xiàn),最后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個濃妝的胖女人。
我低聲說:"我的天!這是怎么一回事?池遲到了?他今天生?。窟@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失望、惱恨、焦急,我臉色發(fā)白,命運太作弄人了,一點意外之喜都不給丹薇。
丹薇平靜的微笑,用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說:"不要緊,反正我要過海試婚紗,你陪我,試完咱們?nèi)コ圆琛?quot;
我氣得緊閉著嘴唇。
丹薇的婚紗是一頂小小的草帽,上面有褐色的花,罩在褐色的網(wǎng)中,衣服很文雅,是套普通的洋裝,可是穿在她身上,加上一雙短短的手套,有說不出的美麗,但她的新郎是一個這等其貌不揚(yáng)的人,頭頂都快禿了,即使以后衣食無憂,又有什么味道呢?生命還這么長……雖然青春已消失了,生命還這么長。
我們在吃茶,我說:"明天我們再去乘渡輪。"
丹薇征一怔,她說:"你是知道我的,這種事,我是只能做一次的。"
我喃喃的說:"這么不巧,丹薇,這么不巧。"
丹薇說:"我覺得這樣只有好──喂,你是要做伴娘的,趕快買衣服,我開支票給你,你可不能這樣破破爛爛的來。"
我火氣忽然大起來,怒道:"你那種婚禮!你那個婚禮根本是破破爛爛的!你存心認(rèn)命,命運苦待你,你索性苦待自己更一百倍,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你就去嫁給一頭豬!"
丹薇看著我,不聲響,喝她的茶。
我用手撐著頭,哭了。
她很平靜的說:"我父親真的老了,在露臺吃梨子,大聲的咀嚼,我在里間看電視都聽得見,'喀喀'作響,吃完后,用牙簽剔牙,滋滋作響,我看都不敢看,只好回房看書,日日夜夜的看書,連新數(shù)學(xué)與物理人門都看,再沒得事做,真得看兒童樂園了。"
我流著眼淚。
可是丹薇結(jié)婚的時候,我還是去了。她一早起來,頭發(fā)束在腦后,那頂小小的帽子微微向前傾,紗網(wǎng)剛巧遮住眼睛與鼻子,嘴唇上搽了褐紅色的唇膏,她看上去很漂亮,身上酒了圣羅蘭的男用可龍水,她永還用這只可龍水。
到了婚姻注冊署,親戚朋友都在,丹薇的父母缺席。眾人面孔上只有一個表情,錯愕而驚奇,丹薇的美麗有目共睹,那個新郎忽然隱沒在人群中,面目不清。我忽然有一種痛快,也好,讓他們說去,讓他們驚奇一輩子,怎么這樣的人材會落在這種男人手中。
臨到簽名的時候,丹薇忽然問我:"你……二后來有沒有再在渡輪里碰見那個人?"
我木著臉說:"我不知道,我不搭那一班船了,現(xiàn)在我故意遲半小時下班。"
丹薇點點頭。
是的,現(xiàn)在我把壞習(xí)慣通通改了,我依時上班下班,有空的時候回家去見父母──將來想見而見不到的日子也還是有的。而且我很少去找丹薇。我是個不成熟的人,我喜歡看見男才女貌的婚姻,丹薇沒有奮斗下去,是我不能原諒的。她或者有她的理由,她的理由或老太過充分,但是我不能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