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文人很會玩
文人最會玩兒的,首推魏晉,其次是五代。讀《文淵閣四庫全書》,讀到明代楊慎的《墨池璅錄》,書中說:“書法惟風韻難及。虞書多粗糙,晉人書雖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fā)語,以韻相勝,落華散藻,自然可觀。”兩宋以后,文人漸漸變得認真起來,詩詞文章,都做得規(guī)規(guī)矩矩,有“使命感”了。以今人比之,猶如莫言之《紅高粱》,設若他先想到諾貝爾獎,鼓足干勁,力爭上游,決心為國爭光,那份汪洋恣肆、狂妄無忌,就斷然做不出來了。
王羲之時代的文人原生態(tài),盡載于《世說新語》。魏晉文人的好玩兒,從《世說新語》的字里行間透出來。我讀博士時的導師劉夢溪先生說,他時常將《世說新語》放在枕畔,沒事時翻開一讀,常啞然失笑。比如寫鐘會,他剛寫完一本書,名叫《四本論》--別弄錯了,不是《資本論》--想讓嵇康指點,就把書稿揣在懷里,由于心里緊張,不敢拿給嵇康看,就在門外遠遠地把書稿扔進去,然后撒腿就跑。再比如呂安去嵇康家里看望這位好友,正巧嵇康不在家,呂安在門上寫了一個“鳳”字就走了,嵇康回來,看到“鳳”字,心里很得意,以為是呂安夸自己,沒想到呂安是在挖苦他,“鳳”的意思,是說他不過一只“凡鳥”而已。曹雪芹在給王熙鳳的判詞中把“鳳”字拆開,說“凡鳥偏從末世來”,不知是否受了《世說新語》的啟發(fā)。
中國文化史上,正襟危坐的書多,像《世說新語》這樣好玩兒的書,屈指可數。劉義慶寥寥數語,就把魏晉文人的形態(tài)活脫脫展現(xiàn)出來了。劉義慶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的侄子、長沙景王劉道憐的公子,是皇親國戚、高干子弟,同時是骨灰級的文學愛好者,《宋書》說他“招聚文學之士,近遠必至”.他愛玩兒,所以他的書,就專揀好玩兒的事兒寫。
《世說新語》寫王羲之,最著名的還是那個“東床快婿”的典故:東晉太尉郗鑒有個女兒,名叫郗璇,年方二八,正值豆蔻年華,郗鑒愛如掌上明珠,要為她尋覓一位如意郎君。郗鑒覺得丞相王導家子弟甚多,都是品學兼優(yōu)的三好學生,于是希望能從中找到理想人選。
一天早朝后,郗鑒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丞相王導。王導慨然說:“那好啊,我家里子弟很多,就由您到家里挑選吧,凡你相中的,不管是誰,我都同意。”郗鑒就命管家?guī)虾穸Y,來到王丞相的府邸。
王府的子弟聽說郗太尉派人為自己的寶貝女兒挑選意中人,就個個精心打扮一番,“正襟危坐”起來,唯盼雀屏中選。只有一個年輕人,斜倚在東邊床上,敞開衣襟,若無其事。這個人,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是王導的侄子,他的兩位伯父王導、王敦,分別為東晉宰相和鎮(zhèn)東大將軍,一文一武,共為東晉的開國功臣;而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更是司馬睿過江稱晉王首創(chuàng)其議的人物。其家族勢力的強大,由此可見。“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循著唐代劉禹錫這首《烏衣巷》,我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王導的地址--詩中的“王謝”,分別指東晉開國元勛王導和指揮淝水之戰(zhàn)的謝安,他們的家,都在秦淮河南岸的烏衣巷。烏衣巷鼎盛繁華,是東晉豪門大族的高檔住宅區(qū)。朱雀橋上曾有一座裝飾著兩只銅雀的重樓,就是謝安所建。
相親那一天,王羲之看見了一座古碑,被它深深吸引住了。那是蔡邕的古碑。蔡邕是東漢著名學者、書法家、蔡文姬的父親,漢獻帝時曾拜左中郎將,故后人也稱他“蔡中郎”.他的字,“骨氣洞達,爽爽有神力”,被認為是“受于神人”,讓王羲之癡迷不已。王羲之對書法如此迷戀,自然與父親的影響關系甚大。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歷官丹楊太守、淮南內史、淮南太守,善隸、行書。明陶宗儀《書史會要》卷三載:“(王曠)與衛(wèi)氏,世為中表,故得蔡邕書法于衛(wèi)夫人。”王羲之12歲的時候,在父親枕中發(fā)現(xiàn)《筆論》一書,便拿出來偷偷看。父親問:“你為什么要偷走我藏的東西?”羲之笑而不答。母曰:“他是想了解你的筆法。”父親看他年少,就說:“等你長大成人,我會教你。”王羲之說:“等到我成人了,就來不及了。”父親聽了大喜,就把《筆論》送給了他,不到一個月,他的書法水平就大有長進。
那天他看見蔡中郎碑,自然不會放過,幾乎把相親的事拋在腦后,突然想起來,才匆匆趕往烏衣巷里的相府。到時,已經渾身汗透,就索性脫去外衣,袒胸露腹,偎在東床上,一邊飲茶,一邊想那古碑。郗府管家見他出神的樣子,不知所措。他們的目光對視了一下,卻沒有形成交流,因為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管家回到郗府,對郗太尉做了如實的匯報:“王府的年輕公子二十余人,聽說郗府覓婿,都爭先恐后,唯有東床上有位公子,袒腹躺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管家以為第一輪遭到淘汰的就
是這個不拘小節(jié)的年輕人,沒想到郗鑒選中的人偏偏是王羲之,“東床快婿”,由此成為美談。而這樣的美談,也只能出在東晉。王羲之的袒胸露腹,是一種別樣的風雅,只有那個時代的人體會得到,如今的岳父岳母們,恐怕萬難認同。王羲之與郗璇牽手成功,得感謝老丈人郗鑒的眼力。王羲之的藝術成就,也得益于這段美好的婚姻。王羲之后來在《雜帖》中不無得意地寫道:
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槿⒁援叄ㄒ恍≌呱形椿槎?。過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內外孫有十六人,足慰目前。他的七子依次是:玄之、凝之、渙之、肅之、徽之、操之、獻之。這七個兒子,個個是書法家,宛如北斗七星,讓東晉的夜空有了聲色。其中凝之、渙之、肅之都參加過蘭亭聚會,而徽之、獻之的成就尤大。故宮“三希堂”,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占了“兩希”.其中我最愛的,是王獻之的《中秋帖》,筆力渾厚通透,酣暢淋漓。王獻之的地位始終無法超越他的父親王羲之,或許與唐太宗、宋高宗直到清高宗這些當權者對《蘭亭序》的抬舉有關。但無論怎樣,如果當時郗鑒沒有選中王羲之,中國的書法史就要改寫。王羲之大抵不會想到,自己這一番放浪形骸,竟然有了書法史的意義,猶如他沒有想到,酒醉后的一通涂鴉,成就了書法史的絕唱。
據《故宮的風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