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最大的危險,是會帶來社會的動蕩,甚至導致外國的干涉。這一點,是當初革命和立憲兩派論辯的主題。辛亥革命期間,日本的確考慮過武裝干涉的可能性,只是因為英美的反對而作罷,而革命過程的動蕩不大,也是外國干涉沒有發(fā)生的一個重要因素。應該說,從近代革命史角度,辛亥革命算是一場動蕩和破壞比較小的革命。立憲派的高度參與,極大地降低了破壞的程度,而革命黨人,也在刻意減少革命帶來的動蕩。為此,他們不準農(nóng)民革命,不進行底層動員。但是,另一個他們老早就依賴的勢力,卻趁革命之機登上政治舞臺,這就是會黨,還包括一些綠林好漢。雖然說,跟會黨合作是革命黨的傳統(tǒng),但在辛亥革命過程中,他們還是盡可能對會黨勢力進行了遏制,有的地方,甚至出現(xiàn)了鎮(zhèn)壓。但是,會黨這種中國社會中的準黑社會力量,還是冒了頭。畢竟那么多年革命黨對會黨的聯(lián)絡和利用,不可能一下子斷了關系。從地下冒出來的會黨,對革命后的秩序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各地會黨公開露面,大開香堂,大散海底,在底層社會建立準黑社會的秩序,導致革命黨人聲譽大壞。二次革命,貌似強大的革命黨,在袁世凱的打擊下,不旋踵即土崩瓦解,跟他們不得人心大有關系。
盡管破壞不那么大,但革命畢竟是一場中國人學習西方的激烈變革。革命后,中國國門上的招牌變了,從一個君主專制的政體,變成了最先進的美國體制,接任孫中山做臨時大總統(tǒng)的袁世凱,也被譽為中國第一華盛頓,世界第二華盛頓。但是,革命后的現(xiàn)實告訴我們,這樣的制度,落到實處,的確大有困難。就整體而言,雖然沿海開放口岸城市的紳商歡迎革命,而內(nèi)地農(nóng)村的士紳滿懷疑慮,漢人的官僚在革命進行中,卻罕有為清朝殉節(jié)的。懷念清朝的遺老遺少,都是在革命后民國制度運行之際產(chǎn)生的——民國來了,很多人才覺得前朝其實更好一點,換句話說,民國不怎么樣。
民國辦不好,在很大程度上是沒有生成一種新的秩序。然而,新秩序的產(chǎn)生,有賴于現(xiàn)存秩序的穩(wěn)定。日本趁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機的粗暴干涉,亂中添亂,袁世凱和他的謀士,錯判形勢,貿(mào)然稱帝,袁世凱這個唯一的強人垮臺,秩序的穩(wěn)定,自然無從談起。革命帶來了民主共和制度,但這個制度在中國卻落不了地,落不了地的制度,也就沒法修正,中國回不到更合適的君主立憲體制那里去,因為在上層信奉的進化論歷史觀里,制度的演進,是進化的必然,已經(jīng)進化到先進的制度,任何“退步”,都是開歷史的倒車。
辛亥革命,是一場沒有準備好的大變革。這場變革,卻給中國帶來了深刻的變化。革命成功后不久,上海的報紙不無戲謔地羅列了革命前后的變化:“共和政體成,專制政體滅,中華民國成,清朝滅,總統(tǒng)成,皇帝滅,新內(nèi)閣成,舊內(nèi)閣滅,新官制成,舊官制滅,新教育成,舊教育滅,槍炮興,弓矢滅,新禮服興,翎頂禮服滅,剪發(fā)興,辮子滅,盤上髻興,墮馬髻滅,愛國帽興,瓜皮帽滅,陽歷興,陰歷滅,鞠躬禮興,拜跪禮滅,卡片興,大名刺滅,馬路興,城垣欄柵滅,律師興,訟師滅,槍斃興,斬絞滅,舞臺名詞興,茶園名詞滅,旅館名詞興,客棧名詞滅。”其實,新教育、槍炮、律師、馬路這樣的東西,并不是民國才興的,而除了制度變化,其他的變化,都是皮相的,甚至并沒有真的變過來,至少在民國初年是如此。連革命黨人大力推動,強力執(zhí)行的剪辮子和放足,在鄉(xiāng)村世界也成效甚微。放足和禁纏〔禁止纏足〕成效最差,直到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好些地方的婦女依然纏足。剪辮稍好,但堅持不剪的人,也所在多有。民國成立,原本戴在外國人頭上的大禮帽,的確扣在了中國官員的腦袋上,而且他們的手上,也多了根“文明棍”〔手杖〕。還不僅如此,辛亥之后,話劇叫文明戲,新式結(jié)婚叫文明結(jié)婚,放足叫文明腳,連腳踏車,都被叫做自由車。但是,民國之后,正如長袍馬褂依然如舊一樣,瓜皮帽也沒有退出歷史舞臺,依舊為士紳的常服。為孫中山倡導的中山裝,即使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也只是黨部人員在官方場合的服裝,回家之后,很多人還是袍褂當家。很多在日本學了軍事的將領,在今天留下的老照片上,洋式戎裝,筆挺精神,但平常卻喜歡長袍馬褂,甚至喜歡坐轎子,連上戰(zhàn)場都不例外。自由、民主和文明,離中國人的生活,其實還相當遠。
辛亥革命真正給中國帶來的變化,既不是風俗的變化,西化的習染,也不是新事物的出現(xiàn),零星的現(xiàn)代化,甚至也不是制度的革命。如果沒有革命,清朝如果能正常立憲的話,代議制早晚都會來,西方的法律、政治制度,在新政期間已經(jīng)進來,而且總會生根,所差的,只是技術上到底學誰的問題,而沒有不學的道理。比如法律制度,是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的問題。在我看來,辛亥革命帶給中國和中國人的,其實是持久的制度的困擾和變革的焦慮。
革命給了國人一個世界上最先進的制度,但卻沒法像魔棒一樣,給中國帶來立竿見影的變化。中國不僅沒有因此而走向富強,反而更易混亂。很多人都明白,一個有兩千年帝制傳統(tǒng)的國度,驟然實行共和,而且學的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美國,其實難免消化不良,但是,人們不情愿看著剛剛確立的進化論歷史觀在自己身上破產(chǎn),不愿意承認自己跟西方人其實不一樣,沒法原封不動地移植一個“最好的制度”,因為這樣,似乎就等于承認自己種族的劣質(zhì)。于是,只能把混亂歸咎于變革的不徹底,革命不徹底,因此也只好在前進方向上做更激進的動作,革命,再革命,從制度變革走向文化和倫理革命,再則階級革命,把中國社會翻過來,將傳統(tǒng)的結(jié)構(gòu)徹底打碎,建設一個人們誰也難弄明白的新世界。直到今天,人們依然患著求新癥,什么東西,不求最合適,只求最新,最時髦。
即使不這樣,在情勢上,中國人也退不回去,退不到一個更合適自己的制度狀況中去。其實建立代議制民主當然是必要的,但中國這樣的國度,還是需要一個皇帝過渡的??墒沁^去的皇帝是滿人,是異族,而且已經(jīng)在革命的論述中帶有屠殺漢人的原罪。所以,清朝的復辟,只能是遺老遺少的夢囈,一旦落到地上,連堅定的君主立憲主義者都會因之而崩潰。1917年的張勛復辟,不僅毀了康有為的清譽,也使得一直主張君主立憲的楊度心灰意冷,從此放棄了自己的主義。其他的人,沒有實權(quán)的孔門后裔衍圣公做不了,有實權(quán)的袁世凱也做不了。誰也做不了皇帝,道理很簡單:中國已經(jīng)共和了,人們只能在“先進的制度”里往前走,除非找到更先進的制度。
中國人不是在共和制度中無法生存,也不是創(chuàng)造不出好的東西來。幾十年的民國歷史,也有值得稱道的教育,值得驕傲的文化,但是,國人卻很難在共和制度里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秩序。盡管現(xiàn)在的人們回顧歷史的時候,覺得民國還相當不錯,但是當時的人們卻很難滿意那種軍閥割據(jù)、國勢衰微、中央政府政令不出都門的狀況。這個老大的帝國,在進入共和之后,沒有重建一個屬于共和制的秩序,因此,就很難抵御卡里斯瑪權(quán)威的呼喚,很難抵御再次革命、不斷革命的誘惑。革命帶來了問題,答案卻是只能在繼續(xù)革命中得到解決。一個原本背著過重的歷史包袱,又在清末歷史中飽受欺凌的民族,學習西方,包括學習引進西方的制度,無論如何都擺不脫工具性的誘惑。所謂的革命,無非是要借助革命的杠桿,撬起可以使民族翻身的巨石,當無論如何都撬不動的時候,不是換一個杠桿,而是接長這個杠桿,用更激進的革命,繼續(xù)撬。
當然,當年的中國境況,說起來也很無奈。和平變革的希望,只能建立在清政府不犯大錯上,但是,誰也保證不了這個政府不犯錯誤。自1860年中國設立總理衙門以來,中國已經(jīng)被拖進了西方的世界體系,此后中國歷史的演進,總離不開世界歷史的拖帶,中國人不能決定自己的歷史走向,也無法決定什么時候變化或者怎么變化。同光中興,自己對自己說是自強運動,但實際上不過是洋務運動。此后的變革,也大抵如此。本土化的最后抵抗,是義和團,結(jié)果被碰了個灰頭土臉,回頭看看,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清朝從新政走到被革命,改革被革命撲倒,在一個兩難之局里。歷史,在這里很無奈。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