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我的阿勒泰

時間:2012-01-16 16:53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作者:李娟 點擊: 載入中...

  年輕的李娟在新疆北部阿勒泰哈薩克游牧地區(qū)成長,常年隨哈薩克牧民輾轉(zhuǎn)遷徙,家庭以裁縫和小雜貨店為生。在生存、生活的間隙,她寫她看到、感到的一切,阿勒泰的馬、一只貓、牛、花臉雀,春天的荒野、一條路、河邊的空曠地、森林中的木耳、馬樁子、樹,還有外婆、孩子、鄉(xiāng)村舞會、游牧的哈薩克族人……新疆作家劉亮程這樣評價:“我相信土地會像長出麥子和苞谷一樣長出自己的言說者,而李娟,就是這樣一個言說者。”以下分別摘自《阿勒泰的角落》(萬卷出版公司,2010年6月)、《羊道·夏牧場》(《人民文學(xué)》2011年第2期),有刪節(jié)。 ——編者 

  通往一家人去的路

  有時候我會扔下雜貨店跑出去滿山遍野地玩,來商店買東西的人就只好坐在我家?guī)づ窭锬托牡却?,順便替我守著店,有人來買東西的話,就告訴他:“人不在。”有時候他實在等急了,就跑出去滿山遍野地找我。

  而有的時候呢,我在帳篷里耗一天,也沒有一個人來買東西,連把頭伸進帳篷看一眼的人也沒有。害我白白浪費了本該去玩的大好時光。

  天天守在店里,坐在柜臺后的一堆商品中間,世界就在柜臺對面,滿目的蔥籠鮮艷,那么真實……而我心中的種種想法明明滅滅、恍惚閃爍著,使得我渾身都虛淡了、稀薄了似的,飄搖不止。而世界那么真實……世界真實地、居高臨下地逼壓過來,觸著我時,又像什么也不曾觸著。

  天天出去玩,奔跑一陣,停下來回頭張望一陣。世界為什么這么大?站在山頂上往下看,整條河谷開闊通達,河流一束一束地閃著光,在河谷最深處密集地流淌。草原是綠的,沼澤是更綠一些的綠,高處的森林則是藍一樣的綠。我愛綠色。為什么我就不是綠色的呢?我有淺色的皮膚和黑色的頭發(fā),我穿著鮮艷的衣服。當(dāng)我呈現(xiàn)在世界上時,為什么卻不能像綠那樣……不能像綠那樣綠呢?我會跑,會跳,會唱出歌來,會流出眼淚,可我就是不能比綠更自由一些,不能去向比綠所能去向的更遠的那些地方。又抬頭看天空,世界為什么這么大!我在這個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卻又像是雙腳離地,懸浮在這世界的正中。

  我在山頂上慢慢地走,高處的風(fēng)總很大,吹得渾身空空蕩蕩。世界這么大……但有時又會想到一些大于世界的事情,便忍不住落淚。

  羊群早已經(jīng)過沙依橫布拉克,去向后山邊境一帶了。只有很少的氈房子留了下來,深藏在遠遠近近的山溝里,一個比一個孤獨。氈房里面更為孤獨安靜地生活著老人、婦女和孩子。我們店里的生意也一天淡似一天,只等著九月初迎接羊群和游牧的人們從后山返回。

  牧草漸漸跳出了青紫的顏色,那是草穗在漸漸地成熟。一天沉似一天的草原,孕育著無窮無盡的種籽,開始啟程去向第二年。我們也即將啟程離開這里。我站在高高的山頂上,迫近一朵白云,對更遠的地方望了又望?;剡^頭來看到我們即將沿之離去的道路陷落在草野之中,空空蕩蕩,像干涸的河床一樣饑渴。越過這條路看向更遠些的地方,是另一條更為孤獨的路,痕跡淺淡,時而通暢,時而消失,蜿蜒著通向只有一家人住著的地方。那一家人的氈房和欄桿像是下一分鐘就會消失似的靜止在路的盡頭。

  妹妹的戀愛

  在阿克哈拉,追求我妹妹的小伙子太多了!一輪又一輪的,真是讓人眼紅。為什么我十八歲的時候就沒這么熱門呢?

  我妹妹剛滿十八,已經(jīng)發(fā)育得鼓鼓囊囊,頭發(fā)由原先的柔軟稀薄一下子變得又黑又亮,攥在手中滿滿一大把。但是由于從沒出過遠門,也沒上過什么學(xué),顯得有些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抿著嘴笑,就知道熱火朝天地勞動,心思單純得根本就是十歲左右的小孩子,看到有彩虹都會跑去追一追。

  就這樣的孩子,時間一到,也要開始戀愛啦。盧家的小伙子天天騎著摩托車來接她去掰苞谷啊收葵花什么的,晚上又給送回來。哎,這樣勞動,干出來的活還不夠換那點汽油錢的。

  盧家的小伙子比我妹妹大兩歲,剛滿二十。黑黑瘦瘦的,個子不高,蠻精神,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我媽看在眼里,樂在心里。據(jù)說這孩子是所有追逐者中條件最好的啦,家里有二百只羊、十幾頭牛、十幾匹馬、一個大院子,在下游一個村子里還有磨面粉的店鋪,還有兩臺小四輪,另外播種機啊,收割機啊,這機那機樣樣俱全,再另外還有天大的一片地,今年收了天大的幾車草料,院子里垛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嘖嘖!這個冬天可是有得賺了!而且小伙子還有些焊工的技術(shù),冬天也不閑著,還去縣上的選礦廠打點零工什么的,又勤快又踏實……聽得我眼饞壞了,簡直想頂?shù)裘妹米约杭捱^去算了。

  當(dāng)然了,她自己這個當(dāng)事人根本還蒙在鼓里呢,什么都不知道。我們哪里敢告訴她??!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有人跑來提親,我們想著她也大了,該知道些事了,就原原本本同她商量。結(jié)果,可把她嚇得不輕,半年不敢出門,一出門就裹上大頭巾,一溜小跑。

  所以今年一切都得暗地進行了——先把上門提過的人篩選一遍,品行啊年齡啊家庭條件啊,細細琢磨了,留下幾個萬無一失的孩子,然后一一安排種種巧合,讓他們自個兒去揉巴,看誰能和誰揉到一起去。

  所有小伙子中,就盧家小伙子追得最緊,出現(xiàn)頻率最高,臉皮最厚,而且摩托車擦得最亮。于是到了最后我們?nèi)胰说闹匦木投纪莾簝A斜啦,天天輪流當(dāng)著我妹的面唉聲嘆氣:要是還不清盧家的麩皮債,這個冬天可怎么過?。?hellip;…于是我妹深明大義,為了家庭著想,就天天起早摸黑往盧家跑,干起活來一個頂倆,可把盧家老小樂壞了——雖然都知道我妹妹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老實勤快人,但沒想到竟然老實勤快成這樣。真是撿了天大的便宜??!

  我們這里沒電,晚上早早地吃完飯,就吹了蠟燭頂門睡覺了??墒亲詮男”R展開行動之后,我們?nèi)曳钆?,每天很晚才能把他送走。這使我外婆非常生氣,埋怨個不休,因為太耗蠟燭了。

  關(guān)于妹妹的事,外婆也什么都不知道,因為老人家嘴恁快,大家瞞妹妹的時候順便把她也給瞞了。

  可我外婆何等聰明啊,雖然九十多歲了,清醒著呢。所以當(dāng)小盧連著三個晚上按時拜訪后,便冷靜下來,按兵不動了。當(dāng)小盧告辭時,也開始裝模作樣地挽留一番。人走后,邊洗腳,邊拿眼睛斜瞅我妹,說:“哪么白天家不來?白天家來呷了,老子也好看個清楚……”

  到目前為止,我們家里仍然還在堅決反對這事的就剩下瓊瑤了。瓊瑤是我們家養(yǎng)的大狗,也是阿克哈拉唯一咬人的一條狗,兇悍異常,害得小盧天天都走后門。小狗賽虎則欺軟怕硬,整天就知道咬小朋友。眼看著小盧進門,遠遠地狂吠幾聲便夾著尾巴飛快地閃進隔壁屋里躲著。

  偏偏小盧就不肯放過人家(也可能因為他覺得就這樣啥理由也沒有地呆呆坐在我家面對一屋子人守著蠟燭等它燃完實在是……太蠢了點……),一到我家就滿屋尋著賽虎玩,強迫人家呆在自己腳邊。嚇得賽虎大氣都不敢出,低聳著脖子,埋著臉,夾著尾巴,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四條腿卻筆直地撐著。我們一家子圍著燭火,笑瞇瞇地看著賽虎木雕似的,任人宰割。也沒什么有趣的話題,但就是高興。

  當(dāng)我媽他們都不在的時候,我妹就隨意多了,還主動和小盧搭話呢。兩個人各拾一根小板凳,面對面坐在房間正中央,話越說越多,聲音越來越小……非常可疑。真是從來也沒見我妹有過這么好的興致,太好奇了。我忍不住裝作收拾泡菜壇子,跑到跟前偷聽了幾句……結(jié)果,他們竊竊私語的內(nèi)容竟是:

  “今年一畝地收多少麥子?……收割機一小時費多少升汽油?……老陳家的老母豬生了嗎?有幾窩?……馬吃得多還是驢吃得多?養(yǎng)馬劃得來還是養(yǎng)驢劃得來?……”

  呵呵,再說說我吧,雖然我都這把年紀(jì)的老姑娘了,還是常常會有修路的工程隊職工借補褲子的名義跑來搭訕呢!走在公路上,開過的汽車都會停下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下游沼澤地里抓魚。這就是阿克哈拉。

  和卡西帕的交流

  在我僅僅會說單個的一些哈薩克單詞——如“米”啊“面”啊、“牛”啊“羊”啊、“樹”啊“水”啊之類的時候,和大家的交流之中真是充滿了深崖峭壁、險水暗礁。往往一席話說下來,大家越來越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驚疑不定。我總是在給大家?guī)砦寤ò碎T的誤會。

  剛開始介入扎克拜媽媽一家的生活的時候,真是非常高興,因為全家人幾乎一句漢語也不會,覺得這下總可以跟著實實在在地學(xué)到好多哈語了吧?

  結(jié)果到頭來,自己還是停留在原先的水平,倒是媽媽他們跟著我實實在在學(xué)到了好多漢語。

  最初,我教給卡西帕的第一句話是:“我愛你。”

  后來卡西帕又深刻地向我學(xué)到了一句口頭禪:“可憐的。”

  于是她總是不停地對我說:“可憐的李娟,我愛你!”

  雖然從不曾認(rèn)真地教過扎克拜媽媽一句漢語,但她很快也會熟練地使用“我愛你”了。

  而全家人都說得最順溜的一句漢語則是:“對不起!”

  ——大概因為我一天到晚總是在不停地說這句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整天都在不停地做錯事,不停地向大家道歉。

  全家人里,收獲最大的是卡西帕,她足足記錄了厚厚的一個本子的日常用語。但一離開了那個本子,她就一句話也應(yīng)用不了。和我說話時,總是一邊嗯嗯啊啊地“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一邊緊張地翻本子,指望能找出一個最恰如其分的字眼。糟糕的是,她是隨手記錄的,也沒編索引。我一直希望能買到一本哈漢詞典送給她。

  總之,和卡西帕的交流在大部分時候都是失敗的。好在那也算不上什么慘痛的事情。頂多在那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冥思苦想,最后兩手一拍:“走吧走吧,還是放羊去吧!”結(jié)束得干脆利落。

  卡西帕隨身帶著一本哈語學(xué)校初中第三冊的漢語課本。課本后倒是有數(shù)百個一目了然的單詞對照表,但大都是沒啥用處的單詞,如“欽差大臣”啊,“拖鞋”啊,“顯微鏡”啊,“郵政編碼”啊……真是的,游牧生活中怎么會用到拖鞋呢?真不曉得牧民寄宿學(xué)校的哈語課本是誰編的。難怪卡西帕上了這么多年學(xué),啥也沒能學(xué)到。

  不過老實說,從我這里,似乎同樣也沒學(xué)到啥像樣的。

  很多時候我嫌麻煩,教一個“臉”字吧,半天都發(fā)不準(zhǔn)音,于是改口教她“面”字。“眉毛”兩個字她總是記不住,便讓她記“眉”一個字就可以了。

  她懷疑地問:“都一樣嗎?”

  我說當(dāng)然一樣了。其實本來也就一樣的嘛,只不過……

  媽媽看她這么努力,感到很有趣。兩人在趕羊回家的途中,媽媽會不停地考她。

  媽媽指著自己的眼睛問:“這是什么?”

  卡西帕響亮自信地回答:“目!”

  又指著嘴:“這個?”

  “口!”

  再指指對面的森林。

  “木!”

  如果卡西帕將來要放一輩子羊的話,那最好不過,否則,操著從我這里苦苦學(xué)到的本領(lǐng)(正確但沒啥用處的本領(lǐng))出去混世界……不堪設(shè)想。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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