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熟悉的于丹,一直是那個充滿激情地談孔子、談莊子、談國學的“風云人物”。而在這個與封新城的對話中,于丹表現(xiàn)了生活中的一面,她說得很坦率:“我只是一個教傳媒的老師”, “在我的生命中只有兩人跟我不講理,一個是我媽,一個是我孩子”。讓我們走進這個過著“庸俗而深情生活”的普通女人……
“我只是個教傳媒的老師”
封新城:現(xiàn)在,你可謂是“與孔莊同席”了,這跟你是一個女性有沒有關系?
于丹:它在我的一生中,是很短的階段,不意味著全部。我的身份其實是一個教傳媒的老師,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個人愛好可能離孔莊很遠?,F(xiàn)在經(jīng)常有人問我,一件什么什么事,假如孔子在的話,他會怎么評價;這句話拿來問莊子,他會怎么回答。我只能告訴他們,我也不認識他們倆。我現(xiàn)在的無奈就是這個符號有的時候被夸大了。
封新城:哈哈,如果我們這一期做“給于丹平反”,豈不是又攪起波瀾了?
于丹:實實在在說,我就是一個教傳媒的老師。如果說我自己再做什么努力,就是從現(xiàn)在這種過于喧囂的熱度中,讓大家靜下來,恢復我的身份。比如說今天上午,我一直在上本科生的課,昨天我也在給本科生上課。我大量的時間,只是在給本科生上課而已。
封新城:你覺得要恢復的話,有戲嗎?
于丹:起碼我在努力。一個人自我的認同跟所做的努力,在某種程度上會傳遞信息,最起碼我自己不能再推波助瀾了?,F(xiàn)在有些活動介紹我的身份是“知名學者”,這對我來講沒什么可高興的。我希望有明確的單位、學科、職業(yè),“知名學者”其實是一個符號,我現(xiàn)在希望從符號中擺脫出來。我講的是我的心得,我沒有作整個《論語》的闡釋,我也沒有進行《莊子》的通解,我做不了那個,我也沒必要做。心有所得了就說出來,說完了就過去了,要問我再深的東西,對不起,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研究這個的。
有孩子后,過著“庸俗而深情的生活”
封新城:你的孩子怎么那么小啊?
于丹:我貪玩啊,要孩子晚啊,我結婚13年才要孩子。
封新城:你正忙著,小孩來了。
于丹:我現(xiàn)在覺得,等你有了一個孩子,就想著能有兩個孩子多好啊。
封新城:只有收養(yǎng)了,對吧?
于丹:人這一輩子,做生命狀態(tài)中最自然的情況下愿意接受的那些事,這就是一種幸福。我以前根本不想要孩子,對要孩子的事極其排斥。但是女人真過了三十五六歲以后,就開始希望有孩子。你會覺得孩子的到來,不是一個純粹的生理現(xiàn)象,而是個心理現(xiàn)象,就是你覺得現(xiàn)在需要這樣一種寧靜,一種愛,需要生命的一種更新,使你的生活方式和結構得到改變。
孩子對我的價值觀的改變非常大,以前我們倆的日子,那叫風花雪月啊。那時候我們一出去,都是一群沒孩子的朋友。我看到有很多人在小區(qū)里頭,跟人聊天呀,看見誰家孩子就過去逗他們,我媽以前老那樣兒,我可煩了,還老說她。我覺得這事兒可庸俗了。但你自己有了孩子就會知道,你會跟街上所有陌生的抱小孩和帶小狗的人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你就會上去夸孩子夸小狗。
臺灣作家張曉風散文里有句話,叫“庸俗而深情的生活”,我喜歡這句話,就是深情有時候是不能免俗的。沒孩子時覺得我無拘無束,可以免俗,但你也會丟掉了很重要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你年輕的時候不能明白的,后來我就覺得庸俗而深情多好啊。
“人是一步一步
才走到自己的”
于丹:我過去特矯情。我們兩口子原來住復式的房子,一樓是個客廳,二樓跟客廳對應的那么大的一個地方,是我的書房。我老公在樓下動靜大點兒,我都覺得寫不出東西,嫌煩。后來有孩子了,不能住北五環(huán)外,時間成本太高,只有在北師大旁邊買了一房子。把我媽我姨都接來了。我家現(xiàn)在三室,一間是倆老太太的,一間是我們兩口子的,一間是孩子的。沒書房,我所有的書都是在餐桌上寫的,工作環(huán)境跟過去是天壤之別。
我們家客廳很大。我坐在餐桌這端,看著中間的大空地,我那八十多歲的媽跟我那兩歲的孩子,拿著球在那兒扔,她姨姥姥坐在這邊,仨在那兒扔球,樂得咯咯笑。眼光越過她們,我老公在那邊沙發(fā)上,脫了鞋,膝蓋上放著筆記本電腦,在那兒寫文章或看新聞。再越過他,那一端是電視,放著動畫片。
從動畫片的聲音,到孩子吵吵鬧鬧,到老太太的聲音,多重聲音,多重視角,在這個環(huán)境下,我抬頭看看他們,再低頭寫的時候,你就知道你生命的動力在哪里,你會突然間熱淚盈眶。我看著他們,心里想,讓時空永遠停在這一刻——一家人這么安詳,這就是幸福!我只有在這個時候寫,覺得筆底下可流暢了!
我就想,過去我為什么就那么矯情呢?我那屋亂一點兒都不行,都寫不出來。你剛才說忙的時候孩子來了,確實,但要是沒她,我現(xiàn)在講不出、也寫不出這些。因為作為女人,你身上最重要的一種元素沒有釋放,就是所謂母性。我覺得人是一步一步走到你自己的,最遠的目標不是他人,而是自己,我不知道人這一生要走過多少路才終于成為自己?如果不做母親,怎么能有這么多感受呢?
“什么是生命的力量?其實就是這種柔軟的愛”
于丹:我現(xiàn)在每天的目標就是最好能在晚飯前回家,陪著老的小的吃飯;如果這個目標實現(xiàn)不了,那就一定要在孩子睡覺前到家。雖然么忙,其實我還是一挺好的媽,因為女兒對我評價極高——只要有我在,她不要任何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媽媽陪我睡覺吧”。她自己睡一個小床,我昨天躺在她身邊,她特高興,咯咯地笑。
我老媽拿了一個她小時候蓋的薄被子搭在我身上,拍拍我們倆說,一大一小,快睡吧。我女兒忽地就坐起來了,唰地把我身上的小被子揭開了,非常著急地說:“媽媽不蓋這個!會感冒的!媽媽蓋我這個!”然后就把她身上的被子給我蓋啊,掖啊。她才兩歲多啊。她姥姥在旁邊看著,說:“哎呀,太感動了!”
后來我就想,你說我現(xiàn)在教書、寫書,做各種各樣的事兒,面對喧囂,什么是你生命中真正的那種力量?其實就是這種柔軟的愛。我周圍的人都覺得,你是個老師,跟你得講道理,你是一個能說理的人。在我的生命中只有兩人跟我不講理,一個是我媽,一個是我孩子,不管你在那兒打電話,說著多重要的事兒,老太太進來就吼:“飯菜都涼了!什么電話這么重要。”我有時候可尷尬了,我說媽你別喊,我說正事兒呢,但下回她還會心疼,還喊。還有我女兒,舉著一雙筷子沖過來搶電話說:“媽媽吃飯!媽媽吃飯!”然后她把電話啪噠給你摁了。
我趕緊打過去跟人道歉說對不起啊,是我女兒給掛了。我就在想,我的生命中還有兩個跟我不講理的人,她們覺得你去吃口熱乎的,這就是天大的道理。我只有對著這個我叫媽的人和叫我媽的人不急,她們對我再不講理,我也只能這樣。我回到那個鬧哄哄、亂糟糟的家,回到我那個充當書桌的餐桌上,就會覺得,什么是生命的歡欣。
封新城:我愛聽你這段兒,講得好!
于丹:我覺得我要孩子正是時候。太年輕的時候會覺得這是負擔,可能不會有這種感受?,F(xiàn)在老有人說,你都四十多了,你孩子還這么小,她哪天才長大呀?我跟你講句心里話,我就怕她長大,舍不得她長大。她現(xiàn)在快三歲了,伶牙俐齒了,什么都跟我說,我就可懷念她更小的時候。
在我的記憶中,我跟孩子,最最最美好的一種記憶,是什么呢?就是她吃奶的時候。我懷孩子時,別人說:“哎呀,你這么大歲數(shù),懷一孩子已經(jīng)是功臣了,你不喂她奶,你也是一功臣。”我那時候仍然很貪玩兒,我懷她八九個月的時候還滿世界跑,我在生她前一天晚上,朋友們?nèi)タ次?,我還哭唧唧地說:“以后你們還帶我玩兒嗎?”我就覺得一生完孩子,這日子有多可怕呀。當時我想就意思意思,我有可能沒奶,我要真有奶,我就喂她仨月,我就是一好媽了。
可是孩子真的出生了,喂上奶了,最后,我是在我們?nèi)依涑盁嶂S的打擊之下,死活舍不得給孩子斷奶。后來我在我們家不是功臣了,就屬于臊眉搭眼的,非要給我們家孩子喂奶。我們?nèi)胰硕颊f,你自戀吧你,這孩子離不開你了!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今天跟你聊得很好,很多東西我在別的地方從來沒有說過。我覺得這些是一個生命的感受,關系如此簡單,就是一種哺乳動物的感情,就是她要依賴你,她才能活下去,所以那時外頭有聚會、演講,我都說不能去,只有一個理由:“我是我女兒的糧食!”就這個理由讓你太驕傲了。
封新城:對啊,你講別的東西,我就是一個記者在聽,但這些,我完全聽進去了,我自己的感受也都帶進去了。好聽!
于丹:這是我特別有力量的地方。
“女兒成長過程中,
她教了我好多東西”
于丹:我女兒這么小,但在她成長過程中,她教了我好多東西,我跟她學到了很多有意思的道理。我女兒挺乖巧的,出門遇見熟人時,我經(jīng)常跟她說,叫爺爺,她就說:“爺爺好!”我說叫奶奶,她就說:“奶奶好!”但是十個人里總有一兩個,她不愛搭理,你跟她說叫奶奶好,她跟沒聽見似的,轉身就走過去了。
大人一開始特尷尬,覺得這孩子怎么這么沒禮貌,我就追上她,問她:“你為什么不叫???”我女兒就靜靜地看著我說:“不為什么。”哎呀,當時我就覺得,真好!如果說十個人里,有七八個她不叫,那她是有問題;但是她就有那么兩三個不叫,她告訴你不為什么,這就是理由!你得允許她不叫,她一歲多的時候的解釋就是,不為什么。
后來王志在《面對面》采訪我的時候,總問:“為什么?”我就用女兒的話回答他:“不為什么。”后來節(jié)目播出的時候有些朋友說王志真厚道,王志一笑就不再追問了。我覺得“不為什么”,這也是一種解釋。這是一個一歲多的孩子教給我的。我為什么一定要解釋為什么呢?
我覺得學習一種成長,很好,我甚至有一種觀念,就是希望讓我們回到幼兒園,人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道理其實是應該在童年的時候學到的。
我們現(xiàn)在人際之間重復的好多東西其實都是小時候沒學好,跟小孩重新學習這些東西非常簡單,你會用一種本能的方式去處理,所以大家現(xiàn)在說:“哎呀,你現(xiàn)在心態(tài)挺平和的,你很快樂呀。”我認為是女兒在教我,我覺得我身邊有個兩三歲的孩子,她一直都在教我。
封新城:真好!咱們就在這個美好的話題上打住吧。
摘自《真有意思》 文匯出版社2009年2月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