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上將張愛萍——毛澤東說他：“好犯上!”葉劍英說他：“渾身是刺!”鄧小平說他：“惹不起!”兒子張勝評價他是：“一個天真的共產(chǎn)主義者。” 本書是張愛萍次子張勝所作，回顧了父親的人生經(jīng)歷。張勝在上世紀80年代曾任職總參，后下海經(jīng)商。因此，本書記錄的既是父親與兒子的對話，也是老一代上將與新一代軍人的對話。本文回憶了張愛萍在國防改革大潮中的往事。 

　　“這個手，我舉不起來” 

　　１９８４年１０月２０日，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召開了。會議通過了一個文件：《中共中央關于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中國開始由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轉型，國防科技工業(yè)這個高度集中的產(chǎn)業(yè)，該如何去適應這個開放的、自由競爭的大市場呢？ 

　　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繼四（電子）、六（船舶）機部之后，將二（核）、三（航空）、五（兵器）、七（航天）４個工業(yè)部由國務院直接領導。與國民經(jīng)濟各部門一樣，納入整個國家規(guī)劃，由國務院統(tǒng)一組織和管理。國防科工委不再歸口管理上述４個工業(yè)部的全面業(yè)務工作。這意味著延續(xù)了３０年的我國獨立的軍事工業(yè)體系，從此將不復存在。 

　　國務院體制調整方案在會上拿出來后，父親說，“趙總理，這個手，我舉不起來。涉及到軍隊的事情，國務院單方面決定是不妥當?shù)摹?rdquo; 

　　趙總理說：“也好，先不做決定，就請把這個方案帶到軍委去吧。” 

　　會議還沒有散，父親就打電話給楊尚昆，建議馬上召集各總部、軍兵種負責同志開會。吃過午飯，各軍兵種的司令員和有關部局的領導就集中在三座門了。會議一開始就炸鍋了，具體怎么開的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知道最后推舉一個副總參謀長和國防科工委的副主任當代表，與國務院協(xié)商。 

　　后來聽到國務院的幾個副總理議論，說又不是斷他們的糧，反應這么激烈，真沒想到。事情反映到了最高層，鄧小平說，分兩步走吧，核工業(yè)部和航天部暫時不動，其他兩個部，兵器和航空先劃拉過去。 

　?。保梗福茨辏保痹拢娢剷陂g，我和文件起草組的同志們無意中閑聊，談起這次會議上提到的關于“國防工業(yè)自成小天地的時代應該結束了”。這話是有所指的嗎？“小天地”，究竟寓意著什么呢？ 

　　晚飯后我陪父親散步，閑聊中談起了這件事。 

　　“什么小天地？”他說。 

　　咳，文件上都有了！你開會肯定又在想自己那攤子事。我把文件給他找出來。他看了后說：“軍工體系是歷史形成的嘛！又不是誰非要把住。中央決定了拿出去，我們執(zhí)行就是了。” 

　　小天地與獨立王國何異？他對這一說法是難以接受的。 

　　我曾問過父親這方面的事情，但他的回答很精練簡潔：“上面定的。”多一句都懶得說。而且他還是很恭敬地執(zhí)行了這個決定。 

　　“國防科技的領先不是壞事” 

　　父親于１２月２６日在這份文件上批示： 

　　趙總理：“楊副主席要我請示你有何指示，以便軍委常務會議研究。對此建議，遵你曾對我指示的原則，我說明如下幾點意見。……其另外項，可不必要。雖鄧主席提出‘除二、七機部外’。” 

　　不難看出，他的用詞極為恭敬，不是批評過他是個“惹不起的人嗎”？但他還是挺倔的。我又不是要飯的！要拿就一起拿過去吧，何必遮遮掩掩的！ 

　　總理１２月２７日批示：同意愛萍同志所批各點。 

　　父親晚年回憶時說：“８０年代初，我遇到的問題是，國防工業(yè)系統(tǒng)，軍工產(chǎn)品需求量減少了，研究、生產(chǎn)部門過剩了，除二、七機部還有事干以外，搞常規(guī)武器的力量一下子都閑下來了。我提出，軍工企業(yè)搞民品，一定要在國務院的統(tǒng)一規(guī)劃下進行。但他們那時把國防工業(yè)只視為包袱。我和趙總理為核電站吵架就發(fā)生在這個時候。兩年后，我們自己搞起來了，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國防科技力量確實有優(yōu)勢。但又走向另一個極端，把這些部門通通轉向搞民品，武器裝備也不管了…… 

　　“這就出現(xiàn)了新的矛盾。例如六機部改成船舶工業(yè)總公司后，海軍要船，雙方就只能討價還價。 

　　“我看到這樣的言論，認為國防尖端科技與國民經(jīng)濟建設的發(fā)展現(xiàn)狀不協(xié)調，是畸形發(fā)展。這是不對的，我說是特形。國防科技的領先不是壞事，正是我們的強項。問題在于，應該如何通過國防科技推動和促進國民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不是限制它、削弱它，甚至是取消它。” 

　　“我們這個大國能靠買武器過日子嗎？” 

　　國防工業(yè)要不要改革？父親認為，當然要！但怎么個改法要從國情出發(fā)。美國搞的是市場，蘇聯(lián)搞的是計劃，我們是沿襲的蘇聯(lián)。在冷戰(zhàn)中，蘇聯(lián)垮了，但是不是因此就轉而走美國的路？ 

　　從１９７９年到１９８３年，父親會同國務院對三線建設進行了調整：一是縮短基本建設戰(zhàn)線，調整投資方向，停建、緩建一批基建工程；二是將軍工任務嚴重不足的企業(yè)轉向民品生產(chǎn)；三是對選址不當，難以維持，或者重復建設的，實行關、停、并、轉。１９８３年底，國務院成立專門機構，對三線建設進行全面調整改造，一是調整企業(yè)布局，二是調整產(chǎn)品結構，三是技術改造。 

　　在和父親的談話中，我問，你的觀念是不是還停留在計劃經(jīng)濟的老套路上？ 

　　父親說：“不要以為什么都是商品。市場經(jīng)濟也不是唯一的，國防、環(huán)境、社會的公正與公平，就不是市場說了算的嘛！” 

　　“改革是必須的，但不是只有照外國的去做才叫改革。國防科技工業(yè)體系是歷史形成的，衡量它的標準不是市場效益，而是戰(zhàn)場效益。不是為了獲取最大利潤，而是國家生存的安全利益。” 

　　“再有，軍隊不是單純的買武器。從戰(zhàn)爭需要出發(fā)，不僅要考慮軍品的價格和質量，還要考慮生產(chǎn)企業(yè)的戰(zhàn)時應急能力和技術發(fā)展趨勢；而民品，買的人只考慮價格和質量就夠了，沒有哪個人會考慮企業(yè)的穩(wěn)定和未來的發(fā)展。因此，軍品競爭決不能是簡單的優(yōu)勝劣汰，將失敗者徹底淘汰出局。” 

　　“我不反對改革，我說的是改革步子大小的問題。在國際高科技激烈競爭的時代，我們能取得這樣的成果，談何容易。彎子太大、太猛了，多少年都捋不順。掉下來，再趕就難了。” 

　　我第一次看到父親違心地去做他不情愿去做的事情，第一次看到他有自己的見解而不去陳述。那個渾身是刺的張愛萍上哪里去了呢？ 

　　我對他說，我認為你的意見是正確的，但是，你為什么不力陳你的意見呢？ 

　　父親說：“怎么沒有提過？你沒有看到這句話嗎？‘等將來有了錢，可以買上它一萬架飛機’。國防工業(yè)，國家安全，究竟走什么路？這才是問題的要害和原因。” 

　　但父親似乎有他自己的看法：“我們這個大國能靠買武器過日子嗎？既然在根本路線上都動搖了，我說何益呢？”后來在重新印發(fā)文件時，“等將來有了錢，可以買上它一萬架飛機”這句話給刪掉了。 


　　回函小平：“如此國防部長理應撤職！” 

　　他曾想過要說些什么，但最后都放棄了。他說：“沒有意義了。” 

　　這究竟是為什么呢？我想起來不久前發(fā)生的一件事。 

　　父親以國防部長身份率領軍事代表團訪問美國。他從國際戰(zhàn)略格局的利害關系出發(fā)說服了美國國防部長溫伯格和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主席維西，達成了中美兩軍的軍事技術交流協(xié)議。這是有史以來第一份中美兩軍最高層的協(xié)議?？烧l知道，外交部駐美使館有人遞了封告狀信，說張愛萍違反中央確定的不結盟的原則，和敵對勢力搞戰(zhàn)略同盟。 

　　其實，僅僅是因為美方不同意非軍事人員進入?yún)⒙?lián)會大本營，這個人覺得丟了面子，說這是歧視性政策，應該取消會談。父親說，那你就不要去吧。于是就有了這封告狀信。小平同志看到信后，給了楊尚昆，說讓愛萍先看一下。楊把信給了我父親，父親頓時就被激怒了，說了聲：“無恥！”順手在信上批了幾個字：“如此國防部長理應撤職！” 

　　哪曉得秘書見是小平同志處來的，既然首長批的有話，就把信給退回去了。鄧小平一看真氣壞了，對我父親說，你這個張愛萍，看看，看看，你自己寫的是些什么？我父親還嘴硬：“違反了中央規(guī)定的國防部長是該撤職嘛！” 

　　事后，我們都說他，小平同志這樣處理，已經(jīng)很夠意思了，你怎么這樣任性呢？他也很沮喪，一言不發(fā)。 

　　我感到他去意已定。 

　　反問美國防部長：“是誰要向你買武器了？” 

　　其實，國防改革的預警信號在兩年后就發(fā)出了。 

　　１９８６年３月，王大珩、王淦昌、楊嘉樨、陳芳允４位科學家向中共中央上書，力陳我國在國際高科技領域競爭中面臨的嚴峻勢態(tài)，呼吁繼續(xù)下大力量跟蹤世界先進水平，爭取在有優(yōu)勢的領域有所突破。 

　　中央采納了這個建議。于是，由國家科委和國防科工委組織，邀請了１２４位專家，制訂了代號為“８６３”的《高技術研究發(fā)展計劃》。１１月，中共中央、國務院正式批準實施。 

　?。保梗福赌甑能娢瘮U大會議上，再次重申，武器裝備現(xiàn)代化的關鍵是國防科技。 

　?。玻埃埃澳辏S著“寓軍于民”的提出，我國延續(xù)了半個世紀的國防科技工業(yè)體系最終成為歷史。 

　　軍工集團公司的結構安排，與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要求相比，仍然存在許多不相適應的地方。從軍方的采購來看，也存在著危險傾向。 

　　《華盛頓郵報》說，從俄羅斯進口武器，現(xiàn)在該是中國“斷奶”的時候了，否則就該上癮了。進口的確比自己研發(fā)更合算，但從政治和軍事上講，大國不應該擁有自己的武器研發(fā)能力嗎？進入９０年代后，世界上只有俄羅斯能向中國提供武器，但俄羅斯的國防工業(yè)正停滯不前，如果在俄羅斯這棵樹上吊死，那么中國武器裝備也只能停留在上個世紀８０年代的水平了。中國經(jīng)濟遠比俄羅斯有活力，也更有資助國防工業(yè)的經(jīng)濟實力，自力更生，本身就是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讓國防工業(yè)煥發(fā)青春，為什么就不做呢？新式裝備的下線到最后的使用，還有漫長的過程，軍人們的感受就更直接了。有幾個懂得俄語的??？ 

　　父親回憶說：“耿飆和劉華清訪美后，布朗（美國防部長）來華。和我談話時趾高氣揚的，張口就是，我們美國是不能賣武器給你們的！我一聽就火了，但外交場合不好吵架，我就反問他，是誰要向你買武器了？他一下呆住了，答不上來。是啊，沒有人向他提出過嘛，耿飆、劉華清提的是技術合作。我哪里能饒過他，說你美國是賣給過中國人武器，抗戰(zhàn)勝利后好打內戰(zhàn)，不過，這倒是幫助我們更快地打敗了蔣介石。我在這里要謝謝你！ 

　　在座的美方人員有點蒙。翻譯解釋說，解放戰(zhàn)爭后期，我們用的也都是美式裝備，只不過那全是從蔣介石手里奪過來的，所以張副總理要謝謝你們。他們愣了一下，也哄然大笑起來。” 

父親的腿在“文革”中摔斷了，閑暇時媽媽總是督促我們拉著父親一起活動(當時我從軍區(qū)調入總參工作)。我們常常是晚飯后，邊走邊談。尤其對下面部隊反映的一些問題，我感覺得到，他聽得很專注。 

　　當時，以蘇聯(lián)二戰(zhàn)模式為框架的對未來反侵略戰(zhàn)爭的宏觀構想的誕生，沖破了我軍多年來軍事思想的禁錮，成為新時期軍事思想領域的第一次突破。但戰(zhàn)略方針的修訂，勢必帶動和影響國防建設的其他領域。加之許多領導都相繼發(fā)表了以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為參照背景的針對未來反侵略戰(zhàn)爭的文章，在這種氛圍下，各個相關領域制定和實行的規(guī)劃、方針，不可避免的帶上大打、早打的全面戰(zhàn)爭的背景，這就使本身已經(jīng)捉襟見肘的國防經(jīng)費無形中面臨了更大的壓力。 

　　一直到１９８２年新一屆軍委成立后，他們才慢慢意識到，這個宏觀構想將會給各個領域帶來多大的挑戰(zhàn)。訓練領域提出了在８個重要方向上陸續(xù)組織大演習，而每次演習都將是幾個億的花費。國防工程的費用就更大得驚人了，在戰(zhàn)略戰(zhàn)役的淺近縱深內構筑堅固的防御陣地，那將是怎樣的一個天文數(shù)字？更不用說，在各個可能的作戰(zhàn)方向上囤積強大的反突擊預備兵團，這就使武器裝備的生產(chǎn)和國防工業(yè)面臨一個更為嚇人的數(shù)字，要儲備上千萬人份的武器裝備，不用說新武器的研究了，就是把幾年的裝備費都給它，恐怕也是杯水車薪。 

　　父親回憶時感慨地說：“當時很難說服那些同志，誰上來都是要得越多越好。我給他們說，儲備這樣多的老式裝備，有意義嗎？結果只能是搞得自己無力發(fā)展。有些同志，心情是好的，經(jīng)驗是有的，不容否定，但觀念、知識、能力、魄力都不行，目光短淺且狹隘，所以管你什么破銅爛鐵都拿來湊數(shù)。當然，他們確有實際困難。但問題在于決斷。說到底，不在下面，還是出在軍委，不敢拍這個板嘛！” 

　　軍隊面臨巨大困難，計劃中的“８０３”演習停止了。我們原想緩口氣也好，明年繼續(xù)干，但緊接著，楊尚昆又親自叫停了“８０４”演習，然后，無限期推遲了“８０５”、“８０６”、“８０７”……軍隊建設走進了一個轉換時期。 

　　在當時，戰(zhàn)略研究還是個禁區(qū)。記得當時全軍只有一本軍事科學院編的《戰(zhàn)略學綱要》，還是未定稿，通篇是詮釋毛澤東的積極防御思想。所以，在當時我還不可能意識到，父親提出的問題，實際上已經(jīng)突破了軍事戰(zhàn)略的層面，涉及到了國防發(fā)展戰(zhàn)略的范疇。 

　　但在最高統(tǒng)帥部和各大戰(zhàn)區(qū)、各軍兵種的領率機關里，活躍著一群具有現(xiàn)代知識結構和改革觀念的青年軍官們。當我把和父親的談話告訴這些青年人時，立即引起了共鳴。大家認為，現(xiàn)代戰(zhàn)爭離不開國家經(jīng)濟實力的支持，于是一個層次更高的、范疇更大的國防發(fā)展戰(zhàn)略提出來了。它涵蓋了作戰(zhàn)指導和戰(zhàn)爭準備；涵蓋了軍隊建設和國家國防力量的建設和發(fā)展。它屬于國家大戰(zhàn)略和國家安全戰(zhàn)略的層面。這在當時，無論是對高級干部還是領率機關，都應該是個新的課題。 

　　“要說，你自己說去吧。我說的已經(jīng)太多了” 

　　其實，對戰(zhàn)爭形勢的判斷，鄧小平早有他自己的說法。１９８０年對來訪的外國人談起，說是５年打不起來；不到１年，他又說，我看這個仗，１０年至２０年也打不起來；后來他又提出更長的時間預測。這對“文革”以來要隨時準備打仗的提法，應該說在觀念上是一個重大突破。但遺憾的是，并沒有形成對軍隊建設具有約束力的綱領性文件。 

　　我們這些年輕軍人向軍委提交了《關于制定和平時期國防力量發(fā)展方針的建議》： 

　　“……目前應該抓住國際上出現(xiàn)的有利的和平時機，把國防建設的指導思想從立足早打、大打、打核戰(zhàn)爭的臨戰(zhàn)狀態(tài)，堅決果斷地轉入到和平時期建設的軌道上來，從根本上增強國防實力，迎接第三次新技術革命浪潮帶來的軍事領域的變革，為下一場戰(zhàn)爭做好準備。” 

　　我向父親提出，請他把我們的研究成果提供軍委研究。但父親不愿意，他說：“要說，你自己說去吧。我說的已經(jīng)太多了。” 

　　我似乎感覺到這里潛藏著什么難言。但想想也好。在這之前，《動態(tài)清樣》登載了建議的基本內容，并分送給政治局和軍委的主要領導人。但沒想到，這竟招惹來不少麻煩，搞得上上下下都緊張起來。上面?zhèn)鞒鲈拋?，什么人在這里瞎發(fā)議論！后來還是父親在這份清樣上批了句話，才不了了之。他的批示是：“我們這些老同志是不是也應該學習一下這些年輕人的精神？” 

　　兩天后，他打電話給我，說軍委幾個同志要在北戴河碰碰，然后回來參加八一招待會。全局性的工作是楊尚昆負責，要他聽你的長篇大論，火車上倒是個機會。 

　　７月３０日晚我特意趕到北戴河，第二天上午擠上了返回北京的軍委專列。我先找楊小二，他很熱情，馬上和他爸說，我們的戰(zhàn)略家來了，要找你談話呢！楊尚昆說，你爸爸告訴了我，有一批年輕同志對軍隊建設很有些見地，我是很想聽聽。他說，我們邊吃點東西邊談好嗎？我哪里有心思吃，趕緊說，我吃過了，您一邊吃飯，一邊聽我匯報行嗎？楊尚昆說，你怎么不找你爸？我說，他說他不管，讓我找你。 

　　楊是個很敏銳的人，當他饒有興味地聽完了我的長篇大論后，第一句話就是：“軍隊建設首先要在指導思想上實行戰(zhàn)略性的轉變，這個意見好。但問題是早打、大打、打核戰(zhàn)爭，這話是誰提出來的呢？” 

　　這可把我給問住了。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淺薄和稚嫩。我說，我沒有查過，但只記得最早是６０年代林、羅主持軍委時喊出來的。他看我尷尬，就把話岔開了。最后，楊說，你先和李希庚（注：軍委辦公廳主任）談談，他在幫我組織講話，看看你們的那些東西，能寫進點什么。 

　　車窗外掠過了崇文門的古箭樓，列車進入北京站。我和楊尚昆道別，他握著我的手說：“你們一起的還有哪些同志？都代我向這些年輕同志們問好，告訴大家，軍委感謝你們。困難??！軍隊建設受到國家經(jīng)濟的制約。” 

　　我說，楊副主席，下面部隊的同志都有這個志氣，錢少不怕，和平時期，軍事領域一樣可以大有可為的。他笑了，說：“怎么跟你爸爸一個樣。我和你說句心里話，我們其實都是一致的。” 

　　我后悔不該講那么多，其實他們什么都知道，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箓€月后，軍委擴大會議召開，主題是裁軍和“忍耐”。許多中央領導同志對軍隊干部語重心長地說：“我們要集中財力物力搞經(jīng)濟建設，經(jīng)濟建設搞上去了，加強國防建設也就好辦了。” 

　　對此，軍隊同志表示堅決擁護，理解國家的困難，做好工作，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 

　　但楊的講話中到底還是用了我們建議中的一句話：“要實現(xiàn)我軍建設指導上的戰(zhàn)略性轉變，從早打、大打、打核戰(zhàn)爭，轉到和平時期建設的軌道上來。”這能視同是軍委接受了我們“實行戰(zhàn)略轉變”的意見嗎？感謝李希庚同志動了惻隱之心，從我們厚厚一大本建議書中摘出了這句話。 

　　過了好久，父親笑著對我說：“軍委有的同志問我，大家都在說戰(zhàn)略轉變，怎么我就記不起是在哪次會議上通過的呢？” 


　　詳細闡述對制定戰(zhàn)略計劃的體會 

　　和平來到了。但軍隊究竟怎樣利用這個難得的和平機會為戰(zhàn)爭做好準備呢？轉入和平時期的軍隊又該做些什么呢？今后軍隊發(fā)展的目標和道路又是什么？全軍將士又應該怎樣去奮斗？我們真的不滿足僅僅“忍耐”兩個字。 

　　我對父親談了自己的看法，軍隊冬眠；國防工業(yè)又讓人家拿走了，我們還能干什么？ 

　　父親靜靜地聽著，長時間地沉默著，沒有回答我的話。我很難受，你們?yōu)槭裁炊既绱顺聊?nbsp;

　　大概是一個月后吧，他忽然找我去，說是抽個空子，談談你們的大作。我坐下還沒張口，他突然發(fā)問：“你對今后的戰(zhàn)爭怎么看？” 

　　我說，一句話怎么說得清楚。 

　　“應該能說清楚，也必須說清楚。” 

　　“你們提出的，抓住相對穩(wěn)定的和平時期這個機遇，積聚力量，這沒有錯；要制定一個統(tǒng)一全軍行動的方針也沒有錯。但問題是，怎樣準備戰(zhàn)爭？怎樣建設軍隊？建設出一支什么樣的軍隊？你們的依據(jù)又是什么？” 

　　他用手杖頓了一下說：“答案是，戰(zhàn)爭！” 

　　“僅僅停留在戰(zhàn)爭可能推遲的結論上，是遠遠不夠的。我經(jīng)常說的，未來的敵人是誰；在哪里打；打一場多大規(guī)模、什么樣式的戰(zhàn)爭？我們基本的打法又是什么？這些關于戰(zhàn)爭研究的結論，正是今天我們建設軍隊的依據(jù)。但你們沒有回答清楚，這也正是你們這個建議不足之處。你看，是不是這樣？” 

　　“精簡固然不錯，但精簡成一支什么樣的軍隊才是符合現(xiàn)代戰(zhàn)爭要求的呢？理由又在哪里？” 

　　他開始詳細地闡述自己對制定戰(zhàn)略計劃的體會：“一個好的戰(zhàn)略計劃的核心是對今后戰(zhàn)爭的認識。這個問題搞透了，軍隊建設的依據(jù)就有了。國防體制、三軍比例、人員數(shù)量、武器裝備型號數(shù)量、作戰(zhàn)部隊的編成等等，就有了依據(jù)。 

　　“最后才是實施計劃。要落實就要有個步驟，先減掉多少兵員，先裝備哪些部隊，分幾步到位，等等。對國防工業(yè)來說，上哪些，下哪些，按什么比例發(fā)展?，F(xiàn)在我們是有點本末倒置，上來就講給我砍掉多少多少萬，那怎么行呢？削減兵員、調整比例、研制武器，統(tǒng)統(tǒng)都是為戰(zhàn)爭服務的。一句話，打什么樣的仗，就組建什么樣的軍隊，失去了對戰(zhàn)爭分析的結論，軍隊建設就失去了龍頭，就是盲目的，經(jīng)驗主義的。 

　　“過去彭老總在的時候，我們也搞過。我們在腦子里對未來戰(zhàn)爭都有一個宏觀構想，根據(jù)當時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設想敵人主要來自海上，所以加大了守備部隊和戰(zhàn)役反擊力量的建設。后來批他的海防思想，就是指的這個。６０年代轉向北面，針對蘇軍作戰(zhàn)的特點和三北地形，加大了戰(zhàn)略縱深，組建機械化集團軍。那時也困難，比現(xiàn)在還困難，但不是無所作為。毛澤東抓兩手，原子武器，大辦民兵師，就是基于對戰(zhàn)爭的認識，那時就是準備帝國主義對我全面入侵的。一個讓你不敢打；一個讓你打不起。 

　　“今后呢？你們好好研究一下。對未來可能面臨的戰(zhàn)爭，不是軍委幾個人能提出來的，軍委只能指出這個方向，這應該是全軍的任務，尤其是你們作戰(zhàn)、訓練部門應該拿出來的。 

　　“我已經(jīng)老了，很多話，說了一輩子，也不想再說了。還是那句話，不要好高騖遠，把自己分內的工作做好……” 

　　“向外國買武器，這是絕對靠不住的” 

　　在父親臨退休前的一個月，我把研究成果《新時期軍事斗爭的形勢、任務與戰(zhàn)略指導》擺在父親的桌上，這是一本集全軍智慧的論文集，由遲浩田總參謀長作序，熊光楷、賀承選、廖錫龍、劉存智、張序三、糜振玉等對世界軍事動態(tài)和我國周邊熱點地區(qū)的未來作戰(zhàn)提出了建議。父親一邊翻看一邊說：“是送給我的禮物嗎？”他概略翻了一下，又說：“這么一大本子，我看不完，還是有空聽你擺擺龍門陣吧。”遂大筆一揮，在封面上寫道：“兒子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這才看到，桌上放著他的小孫子畫的賀卡，噢！今天是他的生日。 

　　早在一年前，１９８６年１２月，軍委擴大會議。我參加文件起草。我問父親，你準備講點什么？要不要我?guī)湍憷瓊€提綱？ 

　　父親說：“我沒有什么可講的。” 

　　我說，我們整理了一個材料，把下面部隊反映的問題匯總了，你看看？ 

　　他說：“不用了，問題不在下面。” 

　　在我國，國防部長是個政府職務。軍隊領導人的職權是按軍委分工確定的，父親只負責武器裝備和國防科技工業(yè)。全局性的工作由楊尚昆負責，軍事工作由楊得志負責。在這樣全軍性的會議上，他講點什么呢？ 

　　但與會者一致要求父親“講一講”。我記得他開講的第一句話就是：“民富國富，并不等于國強！” 

　　“不錯，國防建設有賴于國家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但在集中力量進行國民經(jīng)濟建設的同時，應以適度的財力、人力加強國防建設。” 

　　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們絕不能說，待有了錢，即可向外國買武器，這是絕對靠不住的。它即使賣給你，也要受政治上特別是經(jīng)濟上的限制。” 

　　“國防建設要有一個過程，特別是高技術的發(fā)展，更是如此。沒有一定的財力，沒有較多的時間，是不可能的。所以在要求國富民富的同時，千萬不要忘記逐步加強國防力量的建設。” 

　　然后他就國防建設的主要任務為題，分別闡述了關于武裝力量的建設；國防科技和國防工業(yè)；國家戰(zhàn)爭動員體制；全民國防教育；以及軍事學術思想的研究與發(fā)展。 

　　同時專門就研究未來戰(zhàn)爭對戰(zhàn)爭準備的意義以及研究方法做了闡述。 

　　他的講話引起了熱烈的反響。 

　　“軍隊一旦向錢看，光榮就完全玷污了” 

　　“一切向錢看，這不是共產(chǎn)黨人應該搞的改革” 


　　隨著改革開放第一批暴富起來的人們在沿海特區(qū)燈紅酒綠的生活，對錢的渴望，就像瘟疫一樣的傳播開了。但誰能料到呢，一夜之間，黨政軍大辦公司之風竟然一下子席卷了全國。 

　　我曾和父親有過一場辯論。我說，人不光有一張嘴；還有兩只手嘛！軍隊有的是有利條件，不信干不過地方。這也是發(fā)揚南泥灣精神嘛！再說，國防工業(yè)可以搞民品，搞軍貿，軍隊為什么就不行？ 

　　“胡攪蠻纏！國防工業(yè)和軍隊不同，它本身就是國家經(jīng)濟建設的部門，軍品訂貨吃不飽，理所當然應該拿出些力量搞民用項目。原子彈要那么多干什么？為什么就不能搞核電站？從性質上說，軍工企業(yè)發(fā)展民品、以民養(yǎng)軍，不屬于黨政軍經(jīng)商的范疇，這和黨政軍機關做生意完全是兩回事嘛！至于國防科工委機關要做生意，那就是不允許的！我要查他們，有沒有這種事。” 

　　辯論到最后，沒想到父親竟勃然大怒，臉一沉，喝道：“混賬話！” 

　　其實我講的是實情。既然國防工業(yè)可以武器出口，軍隊憑什么就不能搞？軍工企業(yè)可以，為什么我們軍辦企業(yè)就不行？ 

　　我的朋友們都說，你爸也太不識時務了！ 

　　我從來沒有被父親劈頭蓋臉地如此罵過。他當著家里人和秘書、工作人員很多人的面，痛斥了我一番。他怒火難消：“木必先朽而蟲始蛀之！我看要垮臺就垮在這上面。” 

　　他說：“不錯，軍隊經(jīng)商的目的是為了以軍養(yǎng)軍，我不否定這些同志的出發(fā)點。但要害不在這里。不是個養(yǎng)不養(yǎng)得起軍隊的問題，而是用這種方式養(yǎng)出來的，是一支什么樣的軍隊？” 

　　“是人民可以信賴的軍隊嗎？是在外敵入侵時能夠英勇作戰(zhàn)、不怕犧牲的軍隊嗎？” 

　　“軍隊一旦向錢看了，軍隊的光榮就完全玷污了，解放軍就再也不是人民軍隊了，黨也不成其為共產(chǎn)黨了。這根本不是個方法問題，而是個立場問題。” 

　　但真正使他如此憤怒的還不僅在于此。 

　　在這樣一個淺顯簡單的道理面前，怎么就得不到認同呢？他，作為一個軍委和國務院的領導人，作為一個主管我軍武器裝備和國防科技工業(yè)領域的最高領導者，怎么就制止不了呢？ 

　　批評國防科工委：“不要把人格也變成商品！” 

　　１９８５年３月１４日，父親給國防科工委黨委寫了一封信。他用詞激憤：“有些人要去搞企業(yè)、公司經(jīng)商，就讓他們離開軍隊或政府去搞好了！這種官商或軍商，實不是我們共產(chǎn)黨領導的軍隊干的，只有軍閥國民黨可以。熱衷于經(jīng)商，必然導致腐敗。尤其是國防科工委機關，不去向科學技術高峰攀登，而熱衷于賺錢，實在可悲！ 

　　“不要把自己的人格也變成商品！我自己長期以來，有一句警告自己的話：‘勿逐名利自蒙恥’，不知以為然否？請恕直言！其目的，不外望國防科技戰(zhàn)線的同志發(fā)揚國防科技戰(zhàn)線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而已。” 

　　有一次，來人閑聊，說到國防科工委還在經(jīng)商，父親憤然斥道： 

　　“什么公司、公司的，就是借公肥私。什么中心！我看就是以錢為中心！” 

　　人家對他說：現(xiàn)在社會上都這樣。他回答：“我們是干什么的？是搞原子彈的！能和人家一樣嗎？” 

　　人家又說：首長沒聽說嗎？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父親大怒：“是誰說的這個話，就讓誰去賣茶葉蛋好了！”他憤憤地用手杖戳著地板，說：“現(xiàn)在就把他從我這里攆出去！” 

　　父親在軍委常務會議上說：“軍隊和政府經(jīng)商，勢必導致官倒，官倒必然導致腐敗。穿著軍裝倒買倒賣，是軍隊的恥辱，國家的悲哀。提倡部隊做買賣賺錢，無異于自毀長城。” 

　　說著說著，又憤憤起來：“我們在軍委工作的人，如果連這些都制止不了，這樣搞下去，將來發(fā)生了戰(zhàn)爭，該殺誰的頭？首先該殺我們的。殺了我們的頭，還要落下罵名、丑名、惡名！連尸首都要遺臭萬年！” 

　　想了想，他又補上一句：“到時候，怪不得別人要打倒你！” 

　　滿座皆驚。 

　　但他已無力回天。黨政軍經(jīng)商的大潮鋪天蓋地而來。一段時間內，整個軍隊都已浸泡在商海之中了。 

　　到過海南的人，不會不對公路兩側標有“八一”軍徽的加油站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很多城市里，通信兵經(jīng)營傳呼服務的廣告，軍辦旅店、餐館、酒吧、卡拉ＯＫ屋，隨處可見。軍隊也迅速進入了資本運作的領域，房地產(chǎn)業(yè)、證券業(yè)和期貨業(yè)。軍隊不僅參與正常的商業(yè)活動，還參與一些非法牟利活動。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下冒出了許多掛軍用機動車牌的汽車。車牌一轉手就能換來成捆的鈔票，對部隊而言，除去申請需要時間外，無需成本。當這一情況引起交通警察的注意后，干脆將自己的士兵連同軍車一起出租，這就正應了為改革開放“保駕護航”這句話。 

　　隨著軍隊下海的深入，軍辦企業(yè)的產(chǎn)權關系也越發(fā)復雜了。不同部隊單位合股的企業(yè)、軍事單位與非軍事單位合股的企業(yè)，軍隊單位與港資、臺資和外資合股的企業(yè)。一旦合股，便有了利益上的一致，軍隊成為唯利是圖的商業(yè)性組織，在捍衛(wèi)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上，軍隊必然會沖鋒陷陣的。工商、稅務、海關、森林部門的檢查，奈何于我？ 

　　但問題還不僅止于此。父親常會說的那句話：“木必先朽而蟲始蛀之！”真正要命的是內部的腐爛，機制上的變化。市場和戰(zhàn)爭能融合嗎？公司的機制正在替代軍隊的機制。戰(zhàn)爭要求軍隊的是絕對的服從，而市場要求的是等價交換。國家安全是軍人的使命；經(jīng)商使各部隊都變成了獨立的利益主體。一旦有了切身的經(jīng)濟利益，各單位都希望保守自己的“商業(yè)秘密”，誰也不可能掌握全局的真實情況，誰也不知道全國有多少軍辦的經(jīng)濟實體，有多少官兵、花多少時間和精力，又在從事什么樣的活動，它們的盈虧情況如何，經(jīng)商所得如何分配…… 

　　“允許軍隊經(jīng)商，是嚴重的失職！” 

　　即使在當時，這一現(xiàn)象已引起了許多高級將領的警覺，軍委、總部和各級領導機關也多次召集會議研究。據(jù)遲浩田回憶，１９８６年６月，在軍委召開的一次談黨風的座談會上，當時還是濟南軍區(qū)政治委員的他，發(fā)言后，愛萍同志當場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兩句話：“勿逐名利自蒙恥，要辨?zhèn)握嫘吲?rdquo;；“破世俗一塵不染，立高潔兩袖清風。” 

　　后來我和父親回憶到這件事，他說：“這也是我自己的座右銘。” 

　　遲浩田還說，我到總參工作后，愛萍同志那時已經(jīng)退離了工作崗位，他專門把我約到家里，對我說，要以史為鑒??！ 

　　以史為鑒，歷史告訴了我們什么呢？ 

　　父親說：“你們讀岳飛的詞《滿江紅》，有一句注意到了嗎？‘靖康恥，猶未雪’……” 

　　這是怎么回事呢？宋朝皇帝為了彌補軍費的不足，推行軍隊經(jīng)商之略，結果是武功荒疏，軍紀渙散，面對一個西夏小國，也是屢戰(zhàn)屢敗。金兵入侵時，中央政權失控，徽宗、欽宗二帝被俘。這就是歷史上的“靖康之恥”。反映社會生活現(xiàn)實的小說《水滸傳》，就刻畫了張團練、張都監(jiān)這樣一批人，他們既是軍隊、政府的官員，同時也是“快活林”酒家惡霸蔣門神的合伙經(jīng)營者和地方黑惡勢力的保護者。 

　　父親說：“富國不等于強兵。但愿不要等到那一天，也像岳飛那樣，怒發(fā)沖冠、仰天長嘯了！” 

　　遲浩田后來對我說：“你父親說了一句話讓我震動：飲鴆止渴！” 

　　遲浩田后來撰文《為人頂天立，豪氣逐風云》，記載了與我父親談話的內容。 

　　十多年后，１９９８年７月２２日深夜。軍委江澤民主席提筆寫了封信：“萬年、浩田并軍委諸同志：……現(xiàn)已夜深人靜，最近一個時期我對群眾反映的腐敗現(xiàn)象，心里深感不安，……軍隊必須停止一切經(jīng)商活動，對軍隊所屬單位辦的各種經(jīng)營性公司要立即著手清理。要雷厲風行，當然也要工作細致。” 

　　父親回顧這段歷史時說：“允許軍隊經(jīng)商，是中央政府嚴重的失職！” 


　　“我不跟人，只信奉真理” 

　　父親曾和我談起過這樣一件事。一次他和小平同志匯報完工作，閑聊了兩句，小平同志說了句話讓他久思不解。父親說：“小平同志說，愛萍，我看你這個人是不懂得政治。” 

　　“我不明白，我怎么不懂政治了？７５年，‘四人幫’那樣囂張，我妥協(xié)過嗎？” 

　　我說，你是個軍人，軍人熱衷于搞政治，不就成了政客。 

　　父親說：“胡說八道！” 

　　我還是想說服他：小平同志能當著你的面說，我看，他是太了解你了。 

　　父親說：“反正我就是這個樣子，對的堅持，錯的改正。我不跟人，只信奉真理。” 

　　還是前些年，在中央討論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談到“文化大革命”，總的精神是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可他說：“‘文革’給黨帶來的災難和教訓，能這樣就完了嗎？” 

　　會上有的領導同志說，“文革”中我們每個人都挨過整，但我們不也都整過人家嗎？他呼的一下子就站起來，指著人家說：“那你說，我整過誰？”回來后，他還憤憤地說：“如果真是這樣相互整，黨就更應該痛下決心了！” 

　　我把這些陳年舊賬，一一給他翻倒出來。 

　　在黨的十二屆一中全會上，討論候選名單時，軍隊組的許多同志提出，政治局候選名單中，為什么沒有張愛萍同志，既然要他進軍委班子，而且即將出任國防部長，照例應該是政治局委員啊。胡耀邦同志來軍隊組參加討論，他解釋說，當時在擬定候選名單時，小平同志的意見是軍隊占的比例大了。當時秦基偉說，都嫌軍隊人多，那我可以不進嘛。胡耀邦說，我同意大家的意見，愛萍同志應該進政治局。不過這件事要請示小平同志。我現(xiàn)在就去。不一會兒，他回來說，小平同志要我向同志們解釋一下，他的意見是不要再動了。 

　　后來我從父親那里得到證實。他說：“胡耀邦同志和我談過，還特地提到小平同志說的話，你們不了解愛萍，他是不會計較這些的。” 

　　他對當不當政治局委員興趣不大，而對鄧小平評價他的這句話倒很在意。他深有感觸地說：“他是知道我這個人的。” 

　　可我們年輕人不這樣看問題。他說：“政治局是什么？是領袖！黨的領袖！毛澤東、總理、少奇同志、任弼時、彭老總，還有老帥們……我們這些人，只是做具體工作的。” 

　　我反駁他，你說的都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就你這脾氣，什么事都較真，明擺著是怕你進去攪局嘛！ 

　　這回真把他給惹惱了，喊道：“不知恥！叫你進，你就進?。孔约河卸啻簏c本事，有多大點貢獻，還不知道嗎？位置再高，不干事，還不是照樣挨老百姓罵！” 

　　看著默默在吃飯的父親，我想：像父親這樣一個很透明、很率直、很孤傲的人，在黨內能做到這樣高的位置，實在是個奇跡。實事求是地說，黨內最高領導層的人，還是了解他，器重他，信任他的。 


　　他好像愈加不入流 

　?。保梗福鼓?，為慶祝建國４０周年，國防科工委編輯了一本紀念冊，文圖并茂，特邀父親為此撰文。父親發(fā)表了篇《回顧與寄語》。這時他已經(jīng)退休，他要“寄語”什么呢？他對代筆的同志講了四條： 

　　既然是個叫花子，就要隨時準備好一條打狗棍；文章發(fā)表時改為“居安思危”，好聽得多了。 

　　告訴他們，等著國家富了，再拿錢去買人家的武器，那是一條危險的絕路！文章發(fā)表時改為，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為主。 

　　他接著說，不要把我的“統(tǒng)一領導組織下的大力協(xié)作、聯(lián)合攻關”的提法，改成橫向聯(lián)合，互利雙贏的商業(yè)語言。文章發(fā)表時改為，統(tǒng)一領導，統(tǒng)一組織管理，同心同德，大力協(xié)同。 

　　最后轉告我的同志們，商品社會了，不要把自己的人格也變成商品賣了！文章發(fā)表時改為，發(fā)揚為民為國的無私奉獻精神。并把它作為第二條。 

　　我說你講的不錯，但不像是寄語。他厲聲道：“我這是警告！” 

　　他好像越來越不入流了。 

　　鄧小平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有了錢，吃飽了肚子，一切都能辦了，也好辦了。有些是必須付出的，是必須犧牲的，也許，這就是改革的代價。 

　　若干年后，胡錦濤總書記提出了科學發(fā)展觀。國家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和改革，應該是協(xié)調的，經(jīng)濟第一固然不錯，但也要兼顧環(huán)境、兼顧國防、兼顧資源的保護和節(jié)??；兼顧凈化社會環(huán)境、兼顧公平與公正。為了搞錢，無視腐敗、丟掉信仰、擴大貧富矛盾、一切向錢看，這不是共產(chǎn)黨人應該搞的改革。 

                                           摘自《天天新報》200903/1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