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得這么自然,我一邊用毛巾擦頭,一邊就呆住了。
他問:“當記者,也很忙吧?”
“嗯。”我答。
“沒見你之前,導(dǎo)演說起,我還以為你七老八十的,我看過你寫的文章。”他說得很孩子氣。
“不敢當,可不就七老八十了。”我笑。
他脫了外套,里面一件米色的麻紗襯衫。恐怕是他導(dǎo)演的杰作,教他穿,教他住,教他做人,教他做戲。
“你不會笑我吧。”他又伸出了手給我看。
“為什么要笑?這是勞力。”我說:“勞力操飯吃,可貴。”
“導(dǎo)演叫我說是練功練成的。”他天真的說:“不準再提車行了。”
我笑了,“為什么不對我這樣說?”
他皺了皺眉,“你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見過另外一些記者,你不一樣。”
“這算恭維?謝謝。”我伸出了手。
他與我握握手,放開了。他的手強而有力,與他織致的臉不配。
我問,“你認為值得?由電影公司把你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受他們的控制?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圈套,進去容易,一當你習(xí)慣了榮華富貴、花花世界,出來可也就難了,你年輕,有很多路可以走。”
他驚奇了,“為什么你這樣問?”他肴若我,“每個朋友都為我慶幸,他們都羨慕我,怎么你倒這樣問?”
我微笑,“我問錯了?”
他搖搖頭,“我只是不明白──你對電影界很熟?”
我默默頭,“我在報上編娛樂版。”
“你覺得他們怎么樣?很多人說他們壞。”
“壞倒不壞,”我笑,“哪里都有壞人,這樣子說來,報館里的壞人并不見得比電影界的壞人少。我有一句評語:他們都太聰明了。”
“太聰明不好?”方正奇問。
“不好,”我說:“都是‘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人。你耽久了,就會明白我的話,現(xiàn)在你年輕,我不想掃你的興。”
他不服氣,“你有多大了?完全一個前輩似的教訓(xùn)我。”
他替我把濕大衣掛在電暖爐附近供干,又再給我一個墊子靠背,服侍得我舒舒服服。
“比你大八歲。”我說。
“真的?”他一怔。
“騙你干什么?”
他細細的打量我起來。我含著笑,由得他看。他是一個可愛聰敏的孩子。方叔叔選人,總不會錯。他是好材料,我喜歡他,他不造作,自然得又不過份,一點也不油頭粉面,但是觀眾不會忘記他的臉──漂亮得太特別了。
看夠了,他說:“也不過八歲而已,而且看不出來。”
我說:“八年。等你有我這么大的時候,回頭想想,就不簡單了。”
“八年,八年后我會紅嗎?還是仍舊在車行里?”他倒在沙發(fā)里,“事情是難以預(yù)測的,是不是?”
“放心,你會紅。八年,可以維持到那個時間。”
“賺到了錢,我父母就可以休息了,弟妹可以受比較好的教育,”他說:“不用像我這樣,做個粗人。”
我聽著他,不知怎么,嘴邊一直含笑。電影界里特別多孝子孝女,現(xiàn)在又來了一位,還沒開始,就牽念著家,皇天大概不會負他這樣的孩子。
他忽然說:“玫瑰,我喜歡與你說話。”
“謝謝。”我說。
“真的,你說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話。導(dǎo)演,他也常常教訓(xùn)我,但是他的調(diào)子不同──你認識導(dǎo)演很久了?”
“很久了。十年算久了吧?所以我一直叫他‘叔叔’,現(xiàn)在聽在耳朵里,恐怕會覺得有點不倫不類?他學(xué)問很好,有魄力,是電影界難得的一個人物,你跟看他,聽他的話,絕對不會錯。”
方正點看頭。
他的小房子很暖和。
他現(xiàn)時覺得跟我說話有意思,將來就不會這么想了,將來他有隨手可得的女人,大筆的片酬,閑來喝酒賭博,反正每個人都走這條路,他最有志氣,也不過努力學(xué)習(xí),升任導(dǎo)演,但是導(dǎo)演這么多,他會成功嗎?恐怕不可能,以他的底子,做明星可以,不過是個牽線人兒,當導(dǎo)演得有腦筋?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