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魚骨好像是透明的。”旗旗又說。

　　“你馬上也會有一塊更透明的！”旗旗大嬸從手腕上解下鑰匙，把它掛到旗旗的脖子上，“去回鎮(zhèn)子拿點吃的來。”旗旗大嬸在旗旗的耳朵邊吩咐了一會，旗旗點點頭，就走了。

　　天色越來越昏暗，寒冷越發(fā)像刀子一樣地逼人了。江面上到處是青凜凜的冰堆，冰眼上用于控網(wǎng)的木桿子黑黝黝地探入江中，只露出一米左右的端頭。

　　旗旗大嬸握著冰釬，開始鑿第二口冰眼了。她邊干邊跟我說她多少年沒這么痛快地干過活了，不然怎么會養(yǎng)下這一身的肥肉？她那口氣和動作，好像一定要在這次捕魚中刮掉幾斤肉，變得苗條一點不可。可我卻覺得，旗旗大嬸胖起來才更有風(fēng)度。我把這種想法告訴她，她彎著腰驚天動地大笑了一通，那笑聲仿佛要把松枝上的雪團(tuán)都震下來：

　　“老天爺，我還有風(fēng)度？我這輩子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夠風(fēng)度的了！”

　　我知道，旗旗大嬸年輕時因為生不出孩子，她男人就像甩一條老狗似的把她扔了。所以，旗旗大嬸這十幾年一直是獨(dú)居。

　　“那么你男人現(xiàn)在到哪去了？”

　　“十幾年了，連個消息也沒有。不想他是說瞎話，想他又讓人氣得慌。聽人說，女人生不出孩子來，多半怪男人！那時我氣得真想跟老開花襖睡幾宿，看看能不能懷上！”

　　“那你怎么沒那樣做呢？”

　　“開花襖年紀(jì)太大，不是養(yǎng)孩子的年齡了。別的男人呢，有媳婦的有媳婦，沒媳婦的都盯著花姑娘看，我也不能做損人的事。”

　　旗旗大嬸說的時候毫無怨恨之情。我想那是痛苦埋得太深，就把它看得平淡了。

　　旗旗送來了晚飯。旗旗大嬸分一半給我，然后就顧自坐在冰堆上，圍著火盆吃起來。

　　這一宿我們都要守在江面上。一般的漁汛期，要接連幾天不合眼。每隔半小時就要起一次網(wǎng)，那種緊張感和幸福感，就像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戰(zhàn)。

　　一個小時過去后，旗旗大嬸打算起第一片網(wǎng)了。起網(wǎng)前，她先讓旗旗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因為旗旗的外號叫“貓咪”。鎮(zhèn)里的人都忌諱捕魚時帶上這樣的孩子。

　　“旗旗，你先到江岸上玩一會兒。”

　　“江岸上有什么好玩的？我要看起網(wǎng)。”

　　“你到那里拿兩根樹枝來。”

　　“拿樹枝做什么呢？”

　　“起網(wǎng)用。”

　　“起網(wǎng)要用樹枝呀？”旗旗驚叫了一聲，就歡呼著去拿樹枝了。旗旗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趕上捕魚。

　　旗旗大嬸沖我笑笑，把棉巴掌脫掉，抽出冰眼中的木桿，然后解下網(wǎng)頭。借著火盆的猩紅的火苗，我見旗旗大嬸的臉紫紅得像雞冠花。

　　“這網(wǎng)頭很輕，好像是……”旗旗大嬸顧自說著，蹲在冰眼前熟練地拽起網(wǎng)來。

　　銀白的魚網(wǎng)從黑沉沉的江水中被提出來了。一出水面，它們就變成了一塊大花布。網(wǎng)上有的地方恰恰被火光照著，就成了一片霞光；有的地方隱在夜色中，就變成了灰藍(lán)。旗旗大嬸沉默著，我沉默著，寒風(fēng)也冷峭地沉默著，只有火盆熱烈地響著，那些貪婪的火舌活躍地舔著夜色。

　　整片網(wǎng)起出來了，沒有一條魚。旗旗大嬸一屁股坐在冰上，陰郁地抽起煙來。旗旗大嬸抽煙抽得很兇。

　　“你騙我！”旗旗看到網(wǎng)已經(jīng)起出來了，就把兩根樹枝扔在江上，哭著跑了。

　　“旗旗，回來！”我起身去攆。

　　“別管她，讓她跑吧。這只小貓咪，在這會把魚嚇跑的。”

　　旗旗大嬸掐滅了煙，又把網(wǎng)抖摟著下到江里。我擔(dān)心著旗旗，便起身去尋。

　　開花襖佝僂著背，正被旗旗驅(qū)使著起網(wǎng)。旗旗見了我，竟理都不理，那神情，分明是說我和旗旗大嬸合伙騙了她。

　　“旗旗，要逮不著大的，你可有個啥看頭？”開花襖說她。

　　“逮條小魚也行，這不著也行！”旗旗帶著哭腔執(zhí)拗地說。

　　結(jié)果，這一網(wǎng)比旗旗大嬸要幸運(yùn)一些，有一條筷子般長的狗魚撞上了網(wǎng)。漠那小鎮(zhèn)的人戲稱狗魚是穿花裙子的，因為它的身上全是斑斕的花紋。

　　“我有了一條穿花裙子的魚了！”旗旗提著魚，在江面上跑著，呼喊著。

　　開花襖今年八十歲了，年輕時一直是淘金漢。解放后，他在合作社里喂牲口，閑時出去打魚，是遠(yuǎn)近聞名的捕魚能手。人們說他的金子多得可以再建一個漠那小鎮(zhèn)。從六十歲開始，一聽說沒兒沒女的老太婆沒人要了，他就把她背回家。這樣，一共背了七個老太婆，他為她們送了終，然后把她們埋葬在一片墳地上，豎起木碑。我倒覺得開花襖有些俠義之舉。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