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雨中憶蕭紅

時間:2011-12-20 19:57來源:未知 作者: 丁玲 點擊: 載入中...

 

 

本來就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覺得悶在窯洞里的日子太長。要是有更大的風(fēng)雨也好,要是有更洶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來一陣駭人的風(fēng)雨似的,那么一塊骯臟的云成天蓋在頭上,而水聲也是那么不斷地嘩啦嘩啦在耳旁響,微微地下著一點看不見的細(xì)雨,打濕了地面,那輕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飄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這會使人有遐想,想到隨風(fēng)而倒的桃李,和在風(fēng)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風(fēng)雨和浪潮,都更能顯出百物的凋謝和生長,丑陋和美麗。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決不是艱難險阻,決不是洪水猛獸,也決不是荒涼寂寞。而難于忍耐的卻是陰沉和絮聒;人的偉大也不是能乘風(fēng)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橫逆之來,而是能在陰霾的氣壓下,打開局面,指示光明。

 

時代已經(jīng)非復(fù)少年時代了,誰還有悠閑的心情在悶人的風(fēng)雨中煮酒烹茶與琴詩為侶呢?或者是溫習(xí)著一些細(xì)膩的情致,重讀著那些曾經(jīng)被迷醉過被感動過的小說,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著一點溫柔的淚?那些天真、那些純潔、那些無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輕微的感傷,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飛逝了,早已飛逝得找不到影子了。這個飛逝得很好,但現(xiàn)在是什么呢?是聽著不斷的水的絮聒,看著臟布也似的云塊,痛感著陰霾,連寂寞的寧靜也沒有,然而卻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負(fù)著宇宙的時代所給予的創(chuàng)傷,毫不動搖的存在著,存在便是一種大聲疾呼,便是一種驕傲,便是給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決不會麻木的,我的頭成天膨脹著要爆炸,它裝得太多,需要嘔吐。于是我寫著,在白天,在夜晚,有關(guān)節(jié)炎的手臂因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沙眼的眼睛因為在微小的燈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沒有激動,也沒有感慨,我決不缺乏冷靜,而且很富有寬恕,我很愉快,因為我感到我身體內(nèi)有東西在沖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會看到將來,它使我跨過現(xiàn)在,它會使我更冷靜,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時代的那種無愁的青春更可愛呵!

 

但我仍會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著難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沒有自己的了。他工作著,他一切為了黨,他受埋怨過,然而他沒有感傷過,他對于名譽和地位是那樣的無睹,那樣不會趨炎附勢,培植黨羽,裝腔作勢,投機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過了那么久,卻還不能徹底地變更自己,他那種二重的生活使他在臨死時還不能免于有所申訴。我常常責(zé)怪他申訴的“多余”,然而當(dāng)我去體味他內(nèi)心的戰(zhàn)斗歷史時,卻也不能不感動,哪怕那在整體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剛逝世不久的蕭紅,明天,我也許會想到更多的誰,人人都與這社會有關(guān)系,因為這社會,我更不能忘懷于一切了。

 

蕭紅和我認(rèn)識的時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習(xí)慣于粗獷的我,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么會那樣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潔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時顯得有些稚嫩和軟弱的緣故吧。但我們都很親切,彼此并不感覺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們都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當(dāng)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異,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而揶揄。接著是她隨同我們一道去西安,我們在西安住完了一個春天,我們也痛飲過,我們也同度過風(fēng)雨之夕,我們也互相傾訴。然而現(xiàn)在想來,我們談得是多么地少啊!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卻以為她從沒有一句話之中是失去了自己的,因為我們實在都太真實,太愛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為我們又實在覺得是很親近的。但我仍會覺得我們是談得太少的,因為,像這樣的能無妨嫌、無拘束、不需警惕著談話的對手是太少了啊!

 

那時候我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平靜地住一時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戰(zhàn)開始后,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許比我適于幽美平靜。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zhàn)中,的確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于日?,嵥?,而策劃于較遠(yuǎn)大的。并且這里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蕭紅卻南去了。至今我還很后悔那時我對于她生活方式所參與的意見是太少了,這或許由于我們相交太淺,和我的生活方式離她太遠(yuǎn)的緣故,但徒勞的熱情雖然常常于事無補,然在個人仍可得到一種心安。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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