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象條上好的獵狗,無聲地騮跶過來。這位癡癡呆呆的小老弟,看樣子要陷入單相思了,拉他一把,義不容辭。
“這小娘們,挺妖道的。”老兵不慌不忙地拋出這句話,引萬良開口。
萬良一驚,緊張地等待下文,自己卻不張口。
老兵也不在乎,他是我行我素慣了的,徑直說下去:“講個笑話給你聽。有回夜里巡邏,不是跟你,是跟旁人一崗。磚縫里有團黑乎乎的東西。我以為是條野狗呢,心想堵住它燉鍋狗肉還能落條狗皮褥子,就悄悄逼過去,用手電棒這么一照,呵!你猜怎么著?”老兵講得津津有味,好象眼前正在演這場電影。
萬良的心咚咚亂跳,血熱烈地往頭頂上聚合,他感到某種惡劣的危險正在向自己逼近,又完全不知向何方逃避,忙拼命搖頭,表示自己一點也想象不出當時的情景。
原來是一男一女抱成一團。咱實事求是地說,衣服倒是都穿著,夾克衫,挺時髦的那種。拉鎖還是全裂著……嘻嘻,挺開眼的。那男的模樣我忘了。男的記不住男的長相,可記女的長相那沒跑。你有沒有這種體會?”
不管萬良有沒有這種體會,他忙著點頭,急等著聽下文。
“那女的,我可是記準了。你猜是誰?”
老兵眼里露出不懷好意的狡黠微笑。萬良象被扔上岸的活魚,呼呼直喘粗氣。他已猜出那是誰,又不愿相信,痛苦地等待著。
“對!就是剛才那小娘們!聽說她不樂意在廠里干,天天想跳槽,到外國人辦的飯店里去當小姐。那咱管不著,我別的不服,就服這城里人膽子大。你想,那磚垛子搖搖晃晃,兩個人若再一動彈,那還不塌下來成了合葬墓了?還不如咱們鄉(xiāng)下,往莊稼地里一鉆,想干啥干啥!”
老兵津津樂道,萬良覺得自己心目中一塊美好的桃心形小鏡子,一塊一塊地被掰碎了。
“你為啥告訴我這個?”萬良怒氣沖沖地喊道。
“為啥,為了你好!”老兵象長輩似的拍拍萬良的頭。他沒萬良高大,拍得便有些吃力,好象萬良頭上有個蒼蠅,他要幫他趕開。
萬良又氣又急:“你把他們咋樣了?”不知為什么,在這種氣惱的時刻,萬良還在擔心艾晚,他知道老兵手毒。
“我能把人家咋樣?人家又沒犯法!廠里只給了咱看銅的錢,又沒給咱看人的錢。我把手電筒在他倆臉上狠勁晃了晃,晃得他倆睜不開眼。我把手電筒關了,哼著小曲上茅廁去了。”
“后來呢?”萬良窮追不舍。
“后來就啥也沒有了。再后來就碰上你,我想跟你說,忘了。今兒又想起來了。”老兵覺得自己盡到了責任,便心安理得地騮到對面哨位去了。
萬良失魂落魄。龍門吊天車的哨子,錐子似的戳著他的太陽穴。往日,他常?;仡^往天上看。龍門吊操作室玻璃反光,看起來象懸在半空中的銀房子,看不清里面的人。但萬良還是愛仰頭,他想艾晚也許會看見他。今天,他一次也不回頭,背脊僵得象鐵板一樣筆直。
萬良是鄉(xiāng)下人。萬良喜歡看電影里電視里男男女女摟抱的鏡頭,越親熱越好。但萬良不喜歡自己身邊的女人這樣,萬良看不起這種女人。
萬良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書上說,唾沫里有許多種酶,挺好的東西。萬良還是要吐。
其實,這又有什么呢?艾晚對你說過一個有關的哪怕是模棱兩可的字嗎?她甚至連萬良的名字都沒有叫過一聲。彼此間的情誼寡淡得象清水。
萬良開導自己。一時見成效,一時就又氣憤起來。
下午,下雨了。細密的雨絲刷子似的從灰藍的天幕漸次而下,待流淌到地上,已被工業(yè)區(qū)特有的煙塵,污得混濁而粘稠。天幕抖去塵埃,熨過般平整,一道稀薄的虹,懶懶地斜在天空,天空有一種清晨般的涼爽。濕淋淋的地面彌漫著使人哀傷的土氣。
下班了。人流也象魚汛,有著顯著的時間差異性。最先熙熙嚷嚷?lián)頂D而出的,是中年以上的女工。她們面色倦怠,步履匆匆,眼神中流露出對一切都無動于衷的疲憊。她們的書包多半殘舊而污穢,半敞著的口袋呲出幾根伶牙利齒的毛衣針…其后,是些懶洋洋的男人們。他們叼著煙,腳步在地面沉重地搓動。多半沒有拎包,只在腋下夾著一個被爐火熏得半黑的飯盒。不論社會怎樣進化,老婆們得先趕回家做飯,男人們得固守住男子漢的尊嚴。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