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觀浴記

時間:2011-12-20 17:31來源:《撒哈拉的故事》 作者:三毛 點擊: 載入中...
有一天黃昏,荷西突然心血來潮,要將一頭亂發(fā)剪成平頭,我聽了連忙去廚房拿了剪魚的大剪刀出來,同時想用抹布將他的頸子圍起來。
  “請你坐好,”我說。
  “你做什么?”他嚇了一跳。
  “剪你的頭發(fā)。”我將他的頭發(fā)拉了一大把起來。
  “剪你自己的難道還不夠?”他又跳開了一步。“鎮(zhèn)上那個理發(fā)師不會比我高明,你還是省省吧,來!來!”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鑰匙就逃出門去,我丟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種之后,我們都坐在骯臟悶熱的理發(fā)店里,為了怎么剪荷西的頭發(fā),理發(fā)師、荷西和我三個人爭論起來,各不相讓,理發(fā)師很不樂,狠狠的瞪著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對我說。“給我錢,我就走。”我去荷西口袋里翻了一張藍票子,大步走出理發(fā)店。
  沿著理發(fā)店后面的一條小路往鎮(zhèn)外走,骯臟的街道上堆滿了垃圾,蒼蠅成群的飛來飛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東西吃。這一帶我從來沒有來過。
  經(jīng)過一間沒有窗戶的破房子,門口堆了一大堆枯干的荊棘植物。我好奇的站住腳再仔細(xì)看看,這個房子的門邊居然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泉”。
  我心里很納悶,這個垃圾堆上的屋子怎么會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虛掩著的木門邊,將頭伸進去看看。
  大太陽下往屋里暗處看去,根本沒有看見什么,就聽到有人吃驚的怪叫起來——“啊……啊……。”又同時彼此嚷著阿拉伯話。
  我轉(zhuǎn)身跑了幾步,真是滿頭霧水,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為什么那么怕我呢?
  這時里面一個中年男人披了撒哈拉式的長袍追出來,看見我還沒有跑,便沖上來想抓住我的樣子。
  “你做什么,為什么偷看人洗澡?”他氣沖沖的用西班牙文責(zé)問我。
  “洗澡?”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恥的女人,快走,噓——噓——”那個人打著手勢好似趕雞一樣趕我走。
  “噓什么嘛,等一下。”我也大聲回嚷他。
  “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問他,同時又往屋內(nèi)走去。
  “洗澡,洗——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發(fā)出噓聲。“這里可以洗澡?”我好奇心大發(fā)。
  “是啦!”那個人不耐煩起來。
  “怎么洗?你們怎么洗?”我大為興奮,頭一次聽說沙哈拉威人也洗澡,豈不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你來洗就知道了。”他說“我可以洗???”我受寵若驚的問。
  “女人早晨八點到中午十二點,四十塊錢。”
  “多謝,多謝,我明天來。”
  我連忙跑去理發(fā)店告訴荷西這個新的好去處。
  第二天早晨,我抱著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糞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氣味很不好,實在有點倒胃口。
  推門進去,屋內(nèi)坐著一個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兇悍,大概是老板娘了。
  “要洗澡嗎?先付錢。”
  我將四十塊錢給了她,然后四處張望。這個房間除了亂七八糟丟著的銹鐵皮水桶外沒有東西,光線很不好,一個裸體女人出來拿了一個水桶又進去了。
  “怎么洗?”我像個鄉(xiāng)巴佬一樣?xùn)|張西望。
  “來,跟我來。”
  老板娘拉了我的手進了里面一個房間,那個小房間大約只有三四個榻榻米大,有幾條鐵絲橫拉著,鐵絲上掛滿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內(nèi)衣、還有裙子和包身體的布等等,一股很濃的怪味沖進鼻子里,我閉住呼吸。
  “這里,脫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說。
  我一聲不響,將衣服脫掉,只剩里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衣。同時也將脫下的衣服掛在鐵絲上。“脫??!”那個老板娘又催了。
  “脫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這個怪東西怎么洗?”她問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去拉拉我的褲子。
  “怎么洗是我的事。”我推開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好,現(xiàn)在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兩個空水桶進來。
  “這邊,開始洗。”她又推開一個門,這幢房子一節(jié)一節(jié)的走進去,好似枕頭面包一樣。
  泉,終于出現(xiàn)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見地上冒出的水來,真是感動極了。它居然在一個房間里。
  那是一口深井,許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潑動人。我提著兩只空水桶,像呆子一樣望著她們。這批女人看見我這個穿衣服的人進去,大家都停住了,我們彼此望來望去,面露微笑,這些女人不太會講西班牙話。
  一個女人走上來,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對我說:“這樣,這樣。”
  然后她將一大桶水從我頭上倒下來,我趕緊用手擦了一下臉,另一桶水又淋下來,我連忙跑到墻角,口中說著:“謝謝!謝謝!”再也不敢領(lǐng)教了。
  “冷嗎?”一個女人問我。
  我點點頭,狼狽極了。
  “冷到里面去。”她們又將下一扇門拉開,這個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幾節(jié)。
  我被送到再里面一間去。一陣熱浪迎面撲上來,四周霧氣茫茫,看不見任何東西,等了幾秒鐘,勉強看見四周的墻,我伸直手臂摸索著,走了兩步,好似踏著人的腿,我彎下身子去看,才發(fā)覺這極小的房間里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對面墻的那邊,一個大水槽內(nèi)正滾著冒泡泡的熱水,霧氣也是那里來的,很像土耳其浴的模樣。
  這時房間的門被人拉開了幾分鐘,空氣涼下來,我也可以看清楚些。
  這批女人身旁都放了一兩個水桶,里面有冷的井水。房間內(nèi)溫度那樣高,地被蒸得發(fā)燙,我的腳被燙得不停地動來動去,不知那些坐在地上的女人怎么受得了。
  “這邊來坐,”一個墻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給我。“我站著好了,謝謝!”看看那一片如泥漿似的濕地,不是怕燙也實在坐不下去。
  我看見每一個女人都用一片小石頭沾著水,在刮自己身體,每刮一下,身上就出現(xiàn)一條黑黑的漿汁似的污垢,她們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臟都松了,才用水沖。“四年了,我四年沒有洗澡,住夏依麻,很遠,很遠的沙漠——。”一個女人笑嘻嘻地對我說,“夏依麻”意思是帳篷。她對我說話時我就不吸氣。
  她將水桶舉到頭上沖下去,隔著霧氣,我看見她沖下來的黑漿水慢慢淹過我清潔的光腳,我胃里一陣翻騰,咬住下唇站著不動。
  “你怎么不洗,石頭借給你刮。”她好心的將石頭給我。“我不臟,我在家里洗過了。”
  “不臟何必來呢!像我,三四年才來一次。”她洗過了還是看上去很臟。
  這個房間很小,沒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的冒熱氣,我覺得心跳加快,汗出如雨,加上屋內(nèi)人多,混合著人的體臭,我好似要嘔吐了似的。挪到濕濕的墻邊去靠一下,才發(fā)覺這個墻上積了一層厚厚如鼻涕一樣的滑滑的東西,我的背上被粘了一大片,我咬住牙,連忙用毛巾沒命地擦背。
  在沙漠里的審美觀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盡方法給自己發(fā)胖。平日女人出門,除了長裙之外,還用大塊的布將自己的身體、頭臉纏得個密不透風(fēng)。有時髦些的,再給自己加上一付太陽眼鏡,那就完全看不清她們的真面目了。
  我習(xí)慣了看木乃伊似包裹著的女人,現(xiàn)在突然看見她們?nèi)愕纳眢w是那么胖大,實在令人觸目心驚,真是浴場現(xiàn)形,比較之下,我好似一根長在大胖乳牛身邊的細(xì)狗尾巴草,黯然失色。
  一個女人已經(jīng)刮得全身的黑漿都起來了,還沒有沖掉,外面一間她的孩子哭了,她光身子跑出去,將那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抱進來,就坐在地上喂起奶來。她下巴、頸子、臉上、頭發(fā)上流下來的污水流到胸部,孩子就混著這個污水吸著乳汁。我呆看著這可怖骯臟透頂?shù)木跋螅咐镉质且魂嚪v,沒法子再忍下去,轉(zhuǎn)身跑出這個房間。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間,用力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走回到鐵絲上去拿衣服來穿。
  “她們說你不洗澡,只是站著看,有什么好看?”老板娘很有興趣的問我。
  “看你們怎么洗澡。”我笑著回答她。
  “你花了四十塊錢就是來看看?”她張大了眼睛。“不貴,很值得來。”
  “這兒是洗身體外面,里面也要洗。”她又說。“洗里面?”我不懂她說什么。
  她做了一個掏腸子的手勢,我大吃一驚。
  “哪里洗,請告訴我。”既嚇又興奮,衣服扣子也扣錯了。“在海邊,你去看,在勃哈多海灣,搭了很多夏依麻,春天都要去那邊住,洗七天。”
  當(dāng)天晚上我一面做飯一面對荷西說:“她說里面也要洗洗,在勃哈多海邊。”
  “不要是你聽錯了?”荷西也嚇了一跳。
  “沒有錯,她還做了手勢,我想去看看。”我央求荷西。
  從小鎮(zhèn)阿雍到大西洋海岸并不是太遠,來回只有不到四百里路,一日可以來回了。勃哈多有個海灣我們是聽說,其他近乎一千里的西屬撒哈拉海岸幾乎全是巖岸沒有沙灘。車子沿著沙地上前人的車印開,一直到海都沒有迷路,在巖岸上慢慢找勃哈多海灣又費了一小時。
  “看,那邊下面。”荷西說。
  我們的車停在一個斷巖邊,幾十公尺的下面,藍色的海水平靜的流進一個半圓的海灣里,灣內(nèi)沙灘上搭了無數(shù)白色的帳篷,有男人、女人、小孩在走來走去,看上去十分自在安祥。
  “這個亂世居然還有這種生活。”我羨慕地嘆息著,這簡直是桃花源的境界。
  “不能下去,找遍了沒有落腳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定有他們秘密的路徑。”荷西在懸崖上走了一段回來說。荷西把車內(nèi)新的大麻繩拉出來,綁在車子的保險杠上,再將一塊大石頭堆在車輪邊卡住,等綁牢了,就將繩子丟到崖下去。
  “我來教你,你全身重量不要掛在繩子上,你要踏穩(wěn)腳下的石頭,繩子只是穩(wěn)住你的東西,怕不怕?”
  我站在崖邊聽他解釋,風(fēng)吹得人發(fā)抖。
  “怕嗎?”又問我。
  “很怕,相當(dāng)怕。”我老實說。
  “好,怕就我先下去,你接著來。”
  荷西背著照相器材下去了。我脫掉了鞋子,也光腳吊下崖去,半途有雙怪鳥繞著我打轉(zhuǎn),我怕它啄我眼睛,只好快快下地去,結(jié)果注意力一分散,倒也不怎么怕就落到地面了。“噓!這邊。”荷西在一塊大石頭后面。
  落了地,荷西叫我不要出聲,一看原來有三五個全裸的沙哈拉威女人在提海水。
  這些女人將水桶內(nèi)的海水提到沙灘上,倒入一個很大的罐子內(nèi),這個罐子的下面有一條皮帶管可以通水。一個女人半躺在沙灘上,另外一個將皮帶管塞進她體內(nèi),如同灌腸一樣,同時將罐子提在手里,水經(jīng)過管子流到她腸子里去。
  我推了一下荷西,指指遠距離鏡頭,叫他裝上去,他忘了拍照,看呆了。
  水流光了一個大罐子,旁邊的女人又倒了一罐海水,繼續(xù)去灌躺著的女人,三次灌下去,那個女人忍不住呻吟起來,接著又再灌一大桶水,她開始尖叫起來,好似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我們在石塊后面看得心驚膽裂。
  這條皮帶管終于拉出來了,又插進另外一個女人的肚內(nèi)清洗,而這邊這個已經(jīng)被灌足了水的女人,又在被口內(nèi)灌水。
  據(jù)“泉”那個老板娘說,這樣一天要洗內(nèi)部三次,一共洗七天才完畢,真是名副其實的春季大掃除,一個人的體內(nèi)居然容得下那么多的水,也真是不可思議。
  過了不久,這個灌足水的女人蹣跚爬起來,慢慢往我們的方向走來。
  她蹲在沙地上開始排泄,肚內(nèi)瀉出了無數(shù)的臟東西,瀉了一堆,她馬上退后幾步,再瀉,同時用手抓著沙子將她面前瀉的糞便蓋起來,這樣一面瀉,一面埋,瀉了十幾堆還沒有停。
  等這個女人蹲在那里突然唱起歌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特笑起來,她當(dāng)時的情景非常滑稽,令人忍不住要笑。荷西跳上來捂我的嘴,可是已經(jīng)太遲了。
  那個光身子女人一回頭,看見石塊后的我們,嚇得臉都扭曲了,張著嘴,先逃了好幾十步,才狂叫出來。
  我們被她一叫,只有站直了,再一看,那邊帳篷里跑出許多人來,那個女人向我們一指,他們氣勢洶洶的往我們奔?xì)⒍鴣怼?br />   “快跑,荷西。”我又想笑又緊張,大叫一聲拔腿就跑,跑了一下回頭叫:“拿好照相機要緊??!”
  我們逃到吊下來的繩子邊,荷西用力推我,我不知道哪里來的本事,一會兒就上懸崖了,荷西也很快爬上來??刹赖氖?,明明沒有路的斷崖,那些追的人沒有用繩子,不知從哪條神秘的路上也冒出來了。
  我們推開卡住車輪的石塊,繩子都來不及解,我才將自己丟進車內(nèi),車子就如炮彈似的彈了出去。
  過了一星期多,我仍然在痛悼我留在崖邊的美麗涼鞋,又不敢再開車回去撿。突然聽見荷西下班回來了,正在窗外跟一個沙哈拉威朋友說話。
  “聽說最近有個東方女人,到處看人洗澡,人家說你——”那個沙哈拉威人試探的問荷西。
  “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太太也從來沒有去過勃哈多海灣。”荷西正在回答他。
  我一聽,天??!這個呆子正在此地?zé)o銀三百兩了,連忙跑出去。
  “有啦!我知道有東方女人看人洗澡。”我笑容可掬的說。荷西一臉驚愕的表情。
  “上星期飛機不是送來一大批日本游客,日本人喜歡研究別人怎么洗澡,尤其是日本女人,到處亂問人洗澡的地方——”
  荷西用手指著我,張大了口,我將他手一把打下去。那個沙哈拉威朋友聽我這么一說,恍然大悟,說:“原來是日本人,我以為,我以為……”他往我一望,臉上出現(xiàn)一抹紅了。
  “你以為是我,對不對?我其實除了煮飯洗衣服之外,什么都不感興趣,你弄錯了。”
  “對不起,我想錯了,對不起。”他又一次著紅了臉。等那個沙哈拉威人走遠了,我還靠在門邊,閉目微笑,不防頭上中了荷西一拍。
  “不要發(fā)呆了,蝴蝶夫人,進去煮飯吧!”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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