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豫園
中國古典園林的守門人——陳從周先生
簡單的一行詩成了陳從周先生的縮影。先生一生湖海,踏遍名勝,未了深情。如果沒有陳從周先生,中國的一些園林也許已在殘垣斷壁成為惘惘回憶。他曾經(jīng)拯救了大批古典園林,有名的無名的——網(wǎng)師園,退思園,寧波天一閣,揚州瘦西湖,上海豫園,如皋水繪園,濰坊十笏園,泰州喬園,蓬萊慈云庵……而先生稱之為結(jié)緣——人與園的緣分。
先生的《說園》一書,如陳年佳釀,篇篇上乘,字字珠璣,句句需細(xì)細(xì)品味,不可草草讀過。洋洋灑灑數(shù)萬言,讀下來就是一部中國傳統(tǒng)美學(xué)。其文字清逸,雋雅,每讀之,心曠神怡,不能自已。
園林不外迭山理水,栽花移木,造亭借景,卻有品園、游園、構(gòu)園的各種學(xué)問,其中有情趣,有意境,有學(xué)問,又關(guān)乎審美,關(guān)乎科學(xué),關(guān)乎修養(yǎng)。造園有法而無式,變化萬千,新意層出,園因景勝,景因園異。園林,詩詞,書畫,昆曲,種種雜學(xué),也是融會貫通,化而為一。
先生善文,才華橫溢,學(xué)富五車。詩詞歌賦,爛熟于心。他說,“詩有詩境,詞有詞境,曲有曲境。”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詩境也。”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詞境也。”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曲境也。”意境因情景不同而異,其與園林所現(xiàn)意境亦然。園林之詩情畫意即詩與畫之境界在實際景物中出現(xiàn)之,統(tǒng)名之曰意境。“景露則境界小,景隱則境界大”。“引水須隨勢,栽松不趁行”。“亭臺到處皆臨水,屋宇雖多不礙山。”“幾個樓臺游不盡,一條流水亂相纏。”此雖古人詠景說畫之辭,造園之法適同,能為此,則意境自出。”
先生精畫,意多于筆,趣多于法,自出機杼,脫盡前人窠臼。他說,“看山如玩冊頁,游山如展手卷;一在景之突出,一在景之聯(lián)續(xù)。”;“畫究經(jīng)營位置,造園言布局,迭山求紋理,畫石見頗法。”
先生好曲,喜歡用昆曲來比南方園林,用京劇來比北方園林。他說如果演《游園》《驚夢》的演員腦子中有了中國園林的境界,那他的一舉一動,便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了,演來有感情有生命,有聲有色。
先生喜游,周旋于江湖,纏綿于雨云,滿身云霧上狼山,煙花過了下?lián)P州,十里槐香過大連,小隱名園幾日閑……他本應(yīng)享受游的樂趣,卻常常是痛苦而又無奈的。他深知中國古建筑的好,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當(dāng)生命一樣珍惜的好東西被毀壞殆盡。他常常感到任重而道遠(yuǎn),卻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他這樣的唐·吉可德式的行為并不都是失敗,比如南北湖,瘦西湖……如果沒有陳從周,就不會有上海豫園東部、蘇州網(wǎng)師園和退思園的精心修復(fù),也不會有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明軒“的驚艷。
陳從周先生之于古園林就像梁思成先生之于古建筑,同樣的深居淺出,苦心孤詣。他們深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兩位先生同樣是心照不宣的知己。在1958年批判“中國營造學(xué)社”的自我檢討會上,梁思成朗讀了下面一段話:“我流毒是深的,在坐的陳從周他便能背我的文章,我反對拆北京城墻,他反對拆蘇州城墻,應(yīng)該同受到批判。”陳沒有怨恨梁,相反,他為能和這樣優(yōu)秀的學(xué)者、建筑大師一同面對挑戰(zhàn)和謾罵而感到自豪,或許,他們正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無聲的反抗。在懷念梁思成先生的《瘦影》中寫道:“我是從梁先生著作中開始?xì)J佩這位前輩學(xué)者的。后來認(rèn)識了,交談得很融洽,他知道我了解他,知道他的身世為學(xué)等……梁先生的照片現(xiàn)在放在我的書桌上,朝夕相對,我還依依在他身旁,當(dāng)然流年似水,梁先生已經(jīng)做了天上的神仙,而我垂垂老矣,追維前游,頓同隔世。”
梁思成于1972年懷著悲憤離開了人世,而陳從周則大難不死。他被分配進安徽歙縣的一所“五七干校”,受到了非人的虐待;干校的實際掌權(quán)者認(rèn)為,讓一位建筑學(xué)教授去打掃廁所是讓知識分子們斯文掃地的最佳方式。具有反諷意味的是,陳從周以一種對廁所的狂熱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廁所的地板總被拖得光可鑒人,連一向喜歡吹毛求疵的紅衛(wèi)兵也對他的表現(xiàn)贊賞有加。在他以后的回憶錄中,他解釋了讓很多人感到迷惑的這段往事。他說,作為一個功力深厚的書法愛好者,他可以把任何握在手中的工具轉(zhuǎn)化為另一種形式的毛筆,而拖把恰巧讓他如愿以償。他還利用勞動的空隙時間暗自對歙縣民居進行了勘查、研究。這種安貧樂道的精神成了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使一個豁達、澹泊而又聰明的老者看見了風(fēng)雨后的彩虹。
這樣的老先生,怎不讓人肅然起敬?他不善言辨,但他的演講或報告,常是風(fēng)趣橫生,令人捧腹。他治學(xué)嚴(yán)謹(jǐn),每日必寫必畫,筆耕不輟。他以德報怨,雖然受過許多打擊、排擠的傷害,但他從來沒有害人之心。他平易近人,對人對事一律平等。
先生是2000年去世的,馮其庸先生在陳從周先生去世后寫了一首悼亡詩。
名園不可失周公,
處處池塘哭此翁。
多少靈峰痛米老,
無人再拜玉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