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蘚綠西服

時間:2011-12-20 16:50來源:未知 作者:畢淑敏 點擊: 載入中...

  我是一個售貨員,賣衣服的。在一家大商場。

  新到一批男式西服。據(jù)說為了適應(yīng)顧客的求異心理,每件的顏色樣式都是獨特的。做工精細,價錢也與之匹配。于是便看的人多,買的人少。我卻并不輕松,要回答各式各樣的問題。明知道他不想買或想買也買不起,也得從架子上把衣服妥妥貼貼地遞過去,由著他在四周都是鏡子的廊柱旁,立正稍息左右轉(zhuǎn)體,剎那間紳士起來。直看得酣暢淋漓了,再假裝突然發(fā)現(xiàn)或是大了或是小了或是有個實際上并不存在的小毛病,冒充風(fēng)雅地說一句:“麻煩您了,請收起來。”我就得“買與不買一個樣”,不動聲色地把帶著體濕的西服,掛回原來的地方。

  這工作使人乏昧。我愛賣處理品,那時候你高貴得象只熊貓。人們圍著你氣喘吁吁,各種年齡各種方言的語氣驚人統(tǒng)一,央告你趕快賣給他們一件。高檔西服則不同,來瀏覽的人都自覺有身份,你理應(yīng)象仆人似地侍候他們。

  正是下班時間,街面上象暴雨來臨似的沸騰,我的柜臺前卻很冷清。人們買昂貴商品都愿意起大早,好象西服也要帶著露水才新鮮。

  售貨員太寂寞的時候,希望有人來打擾他。一如退了休的老工人渴望抱孫子。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手輕微挽著,走過來。男人略有禿頂,穿著很整潔的中山服,左上小兜的兜蓋卻別在了兜里,剩一粒晶藍的扣子突兀地鼓起,象一只孤懸的眼睛。對這種男人的年齡,我一般要從外觀印象里刨下幾歲,好象耙得過松的土地,要扣掉暄土,才能看到真正的根系。女人青發(fā)飄飄,身段姣好,臉上化著極素雅的淡妝。她并不能算是很漂亮,但有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象光環(huán)一樣籠罩著她。人們看到她的現(xiàn)在,就推斷她年青時一定更為出眾。其實中年才是她容貌最端莊的時候。一種熟透了的職業(yè)婦女的氣息,從她色澤剪裁都非常合適的衣著里沖盈而出。我把她的實際年齡向上放大了幾歲。兩個折扣打下來,我斷定他們倆是夫妻,年齡相仿。

  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也不是作家或算命瞎子的專利。跟人打交道,推斷他們的關(guān)系,無非是熟能生巧,就象我一下子能說出他倆穿多大尺寸的衣服一樣。

  “這里也不一定有。”男人疲倦地說,“我要趕回去開一個會了。”

  “這里沒有,我們就再去一家商場。就一家,好嗎?”女人很有耐性地懇求。

  男人不為所動,剛要反駁,女人“哇——”地叫了起來:“總算找到了!就在這里!快,快把那件西服拿過來!”

  這女人是南方人。只有很南的兩廣人,才用這種突如其來的“哇——”來表示極大的驚異和感嘆。

  “要哪件?”我冷靜地追問。

  “要那件苔蘚綠西服。”女人用手一指,果斷得如同一截教鞭。

  我統(tǒng)轄的大軍五花八門,因此也就適應(yīng)了顧客們杜撰出的稀奇古怪的指示代詞。比如這一排濃淡各異的綠西服,人們一般稱為深綠和淺綠。獨特些的稱呼橄欖綠、蘋果綠。一次有位顧客叫我給他拿那件豆蟲綠的,我脖子后面一陣刺癢,幾乎要對他說不必買西服,到那邊柜臺買一件大襟棉襖吧。如此精確形象地把這種難以言傳的黃綠相揉的顏色稱為苔蘚綠的,她是頭一位。

  我把苔蘚綠西服遞到他倆中間。女人伸手接了,抖開。男人張開兩只手,大鳥似的,等女人來給他穿。

  這個顏色的西服極少有人買。它黯淡無光,毫無特色。但我承認這女人還是很有審美眼光的。這件不出色的衣服穿在這個不出色的男人身上,使他立刻出色起來。這種效果并不常見。

  “這就是你要找的那種顏色?這有什么好的!”男人平靜的面孔,難得地露出驚異。

  女人正圍著男人轉(zhuǎn)著圈地看,好象他是一株剛開花的植物。聽了這活,直起身:“你說過,只要是我喜歡的,你就喜歡。”

  “多少年前的老話了。你怎么還記得!”男人有些不耐煩。

  “可你的衣服穿在身上,主要是我看。”女人堅持。

  “在家當(dāng)然是你看嘍??晌以谕忸^,上面要看,下面要看,方方面面都要看。這顏色不好。”男人很堅決,沒有絲毫余地。

  “那你喜歡什么顏色?”女人退步了。

  “藏藍。”男人簡捷地象吐出一個口令。

  我的眼睛已經(jīng)瞄好了適合男人身材的藏藍色西服。這樣一旦拿起來,可以迅速成交。

  “那你就穿上這件苔蘚綠西服,看著它……”女人熱切地說。

  不但那男人覺得女人羅嗦,我也覺得她毫無道理。

  “我要開會去了。”男人甩下女人,徑直走了。

  女人執(zhí)拗地沉默了一會,也走了。

  第二天,該我調(diào)班。也就是說,不上昨天那個班次了。我們的班次很復(fù)雜,有多種組合方式。所以你若是在某個售貨員手里買的貨想要退調(diào),在以后的同一時間去找他,是一定找不到的。有個同事病了,我代上他的班——就是昨天我上的那個班次。

  一切都同昨天一樣,窗外的沸騰與窗內(nèi)的冷清。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過來。

  “這里賣的西服質(zhì)量很好。”女人說。

  “我已經(jīng)有好幾套西服了。不缺的。”男人說。

  “但我要給你買。我送你,你不要么?”女人說。

  “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男人溫存地耳語。

  他們旁若無人,好象我不是一個操著同他們一樣語言的人。其實他們是對的,他們買西服我賣西服,在下一件西服購買之前,他們再不可能遇到我。縱是到了購買的時間,他們也不一定非要到我們店而我也未必還在賣西服。

  他們的目光象雷達似地在貨架上脧巡,我知道尚未到?jīng)Q定的最后時刻,還可以偷片刻清閑。

  那女人說了一句活,使我對她刮目相看。

  她說:“晤——還好。還在。請把那件苔蘚綠西服拿給我。”

  苔蘚綠!我克制住自己的驚訝,在把西服遞給她的同時,仔細打量她。

  是的。正是昨天晚上那個時刻的那個女人。她畫了很厚的妝,這使她遠看顯得年輕近看顯得蒼老。

  我又仔細去觀察那男人。從開始的對話里,我已知道這男人不是那男人,觀察的結(jié)果還是使我大吃一驚。這男人無論年齡、裝束、甚至面貌,都同昨天那個男人相似。只是他沒有禿頂,生著恰到好處的頭發(fā)。我甚至懷疑是否昨天那個男人配了個假發(fā)套。

  我把西服遞給女人,女人把西服遞給男人。。

  “好么?”男人穿上問,并不著鏡子,只看女人。

  “好極了。”女人的臉通過白粉,顯出紅潤。

  “你既然這么喜歡這顏色,那么我去買一件女式的送你。”男人溫柔地說。

  “我們一人一件,當(dāng)然更好了。只可惜……”女人快活地說。

  “你穿,我就不穿了吧。你一定要送我,就送我一件鐵銹紅的。”

  “這么說,你不喜歡苔蘚綠?”女人白粉下的表情僵住了。

  “喜歡。不過我更喜歡鐵銹紅。我們應(yīng)該說真話,對吧?”

  “是的……說真話……”女人喃喃地重復(fù)著,吃力地將苔蘚綠西服推還與我。

  “走吧。”女人小聲地但很清晰地說。

  “我們下次什么時候還見?”男人殷切地問。

  “我們還是不見好。這是真話。”女人說罷,先走了。

  我和男人一同注視著女人的背影消失,許久之后,男人也走了。

  他們走后,我把剛掛好的苔蘚綠西服摘下來,象海關(guān)驗照似的審視一番。這綠色確實古怪,唯有以苔蘚稱之才唯妙唯肖,看著看著,苔蘚綠突然消失了。代之以我平日最喜歡的桃粉色。這當(dāng)然是活見鬼,我知道這是對某種顏色注視過久產(chǎn)生的錯覺,就象人們站在陽光下看紅紙上的黑字,要不了多久,就會顯出如蚱蜢般的翠綠色。

  我撥開目光,過了一會忍不住去瞧,桃紅色的西裝顏色暗淡了些,卻依舊奪目。我強制自己許久不去看它。后來才一切正常,苔蘚綠又安安靜靜地掛在那里了。

  以后我每日上班,都有意無意地掃它一眼。只一眼,并不多看,我怕再出現(xiàn)那種蹊蹺的錯誤。它象一個年老的房客,不管周圍的伙伴如何變換,它總是一如既往地住在那兒,任憑灰塵將它落成瓦檐色。我不知那文靜的女人還領(lǐng)著其它的男人來過沒有,但苔蘚綠西服一直無人問津。

  “你們這兒的苔蘚綠西服,沒有了嗎?”

  終于有一天,我聽到一聲含義復(fù)雜的呼喚。我立即斷定是她。面前的女人顯得十分蒼老了,滿頭灰發(fā)象一段混紡的派力斯衣料。她領(lǐng)著一個小伙子,匆匆趕到柜臺。

  “有。有。”我忙不迭地回答,在轉(zhuǎn)身的瞬間,巧妙地拂去灰塵,使苔蘚恢復(fù)雨后般的滋潤。

  “??!我們終于沒白跑!”女人欣慰地感嘆,男孩倒顯得無動于衷。

  “穿上,穿上。”女人前后左右翻看著西服,象魔術(shù)師在展示他的道具,然后很珍重地給孩子披上。

  “喜歡嗎?”女人緊張地問。

  “很喜歡。”男孩子邊思索邊回答。

  我聽見那女人長長吁了一口氣,連我也感到快慰。她終于等到了知音。她這次換了個年青的男孩,這很正確。對某種顏色的喜愛,是深藏在眼球里的秘密,別人是沒有力量改變的。

  “我們要了。”女人掏出華麗的錢包,開始付錢。

  “媽媽,我自己來。”小伙子堅持要自己付錢,他年青而雪白的牙齒亮閃閃。

  我把衣服包好。

  “這種桔黃色的西服,很少見。”小伙子說。

  “孩子,你管這顏色叫什么?”女人象被沸水燙了,猛然把預(yù)備拿包裝袋的手縮了回去。

  “桔黃呀。不是嗎?”小伙子驚訝極了。

  “它怎么能叫桔黃,它是苔蘚綠呀!你沒聽見我叫它苔蘚綠嘛!”女人駭怪地說。

  “苔蘚綠就苔蘚綠好了。多么拗口的一個名字,它還不是它嗎,叫什么不一樣。”小伙子比他的媽媽更顯得莫名其妙。

  “不。苔蘚綠不是桔黃,不是。孩子,你是不是看它的時間太長了?”女人還存著最后的希望。

  “媽媽,辨認顏色是最簡單的事。一秒鐘就足夠了。”男孩無容置疑地說。

  “我們兩個人之中,有一個錯了。”女人帶著無可挽回的悲哀與堅定說。

  退款拆包,苔蘚綠又回到它原來的位置。

  以后,每逢我再看到苔蘚綠西服,便感到它附著一團神秘,雖然它其實連一分鐘也不曾離開過我的柜臺。我每天將它的灰塵撣得干干凈凈,希望它能早早賣出去。

  終于有一天,我走進柜臺時,感覺到了某種異樣。果然,在那道西服的長虹里,少了苔蘚綠。

  “苔蘚綠哪里去了?”我急著問交班人。

  “什么苔蘚綠?還蔥心綠韭菜綠呢!”交班嘻哈地開著玩笑。我想起,苔蘚綠是一個專用名詞。

  “就是那件原來掛在這里的,”我指指苔蘚綠遺留下的空隙“說黃不黃說綠不綠……”

  “你說的是它呀!它可是這批西服中的元老了,怎么?你想要?”

  “不!不……”我不知如何說得清這份關(guān)切:“不是我要,我只是想知道它哪里去了?”

  “貨架上的一件衣服,沒有了,必然是被人買走了。”交班極有把握地說。

  “是不是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男人?”我追問。

  “一天賣那么多衣服,誰能記得過來!”他說。

  他說得對。我問得過分了。不管怎么說,我祝愿那個文靜的女人幸福,雖說她有點古怪。

  可惜,我錯了。

  一個晴朗如牛奶般的早晨。商場巨大的茶色玻璃將明媚的光線,過濾成傍晚的氣氛。一位老女人,成為我的第一名顧客。

  “請給我拿那件苔蘚綠西服。”

  她又來了。她的白發(fā)更多更密,已經(jīng)顯出冬天般的荒涼。

  “對不起,我們這里沒有這種顏色的西服。”我彬彬有理地回答她,就算我們不相識,售貨員通常對清早的第一位顧客態(tài)度都很友好。

  “請您仔細找一找。我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了,無法準確地指出是哪一件。但它肯定在,人們都不喜歡它,我的用詞也許不大準確,它不叫苔蘚綠,也能叫桔黃或其它的名稱。麻煩您了,請費心。”她怔怔地看著我,其實是透過我在看貨架上的衣服。

  “這種苔蘚綠西服只有一件,它被人買走了。”

  ”真的?”她的眼睛突然冒出驚喜的火花。

  “真的。”我斬釘截鐵地告訴她。

  “是一個男人?”她仿佛不相信地問。

  “是一個男人。您知道,我們這里是專為男人們賣西服的。”

  “不。我今天來,如果苔蘚綠西服還在的話,我也要把它買回去。”老女人鄭重地告訴我。

  “誰穿?”我冒昧地問。

  “我穿。”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這女人著實把我搞糊涂了。我知道,隨著苔蘚綠西服的消失,她也不會再出現(xiàn)了。

  “能告訴我您為什么這么喜歡這種顏色嗎?”我問。預(yù)備著被拒絕。沒想到她很愿意同我交談:“因為我是這種染料的設(shè)計師。所有的人都說不好看,就只用它染了一塊衣料。我的丈夫,我的朋友,我的兒子……我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不然我也會讓他來看這塊料子做成的西服,可惜他們都不喜歡。我常常來這里,在遠處觀看,沒有一個人挑選過這件西服……”她垂下那顆白發(fā)斑斑的頭。

  “其實,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染料。你可以不喜歡它那暗淡的綠色,但是你只要注視著它,幾分鐘以后,它就會變成你所喜愛的顏色。它耗費了我巨大的心血……”

  我覺得脊背一陣發(fā)涼。原來那美麗的桃粉色,不是眼花繚亂,而是一項驚人的成果!

  “可惜,他們都不肯注視著它,連幾分鐘的寬容也沒有……”她苦笑著,片刻后又轉(zhuǎn)成真正的微笑:“現(xiàn)在好了,終于有人喜歡它了。”

  我想告訴她,我曾經(jīng)看到過苔蘚綠西服變幻顏色,但我終于什么也沒說。我畢竟不是出于喜愛,而只是由于偶然。我現(xiàn)在很羨慕那件買去了苔蘚綠西服的男人。他是一個幸運者。

  女人走了。我明白永遠也不會看見她了,便注視著她很慢很慢象沉沒一般從樓梯口消失了。

  許久以后,一次清倉查庫,我在報廢物資堆里,看到了那件苔蘚綠西服。

  “怎么在這里?”我覺得頭痛欲裂,伴隨著恐懼。

  “它為什么不能在這里?老鼠在上面咬了一個洞,我就把它從貨架上取下來了。”經(jīng)理回答我。

  我久久地注視著苔蘚綠西服。

  它并沒有變色。不知是染料失效,還是我心目中最喜歡的顏色已經(jīng)就是苔蘚綠了。

  也許,苔蘚綠根本就不會變顏色。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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