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張岱 | 章詒和

時間:2016-01-29 09:00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 點擊: 載入中...
  
這幾日,全國遭受超級寒潮的侵襲,連廣東都下雪了!何況杭州西湖。想必斷橋殘雪的風(fēng)景自然是有了,不過您是否有頂著寒風(fēng)觀雪的心情呢?且看1632年(壬申年猴年)十二月,文學(xué)家張岱在湖心亭看雪的日記。  
 

《湖心亭看雪》  

張岱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碗)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做學(xué)生的時候,讀過《陶庵夢憶》。那是作為戲曲文學(xué)理論專業(yè)參考書而讀,像一味藥,遵醫(yī)囑吞服罷了。今天重閱,那感受就不是“一味”,而是千滋百味了。  
張岱活在明清交替之際,出生仕宦,衣食無憂,其經(jīng)歷和文字都值得玩味。四十歲以前,他在讀書與享樂之間“搖滾”“擺蕩”。王朝更迭,命運逆轉(zhuǎn),中年的他立志修史,攜帶著浩繁的明史手稿,輾轉(zhuǎn)于江南山林廟宇。在困苦的物質(zhì)條件下和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里,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歷盡繁華,也閱盡蒼涼。  
他太會玩,也太會寫。張岱自稱:“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自為墓志銘》]紈绔子弟的奢豪之舉,有之;晚明名士文人的狂狷之性,有之。但是,你還不得不佩服這個張岱,經(jīng)史子集,無不通曉;天文地理,靡不涉獵。所著除《自為墓志銘》中所列十五種之外,還有詩集、文集、雜劇、傳奇等作品。其中《夜航船》一書,內(nèi)容有如百科全書,包羅萬象,共計二十大類,四千多條目。他的著述之豐,用力之勤,令你驚嘆不已。這也使得他與一般紈绔、風(fēng)流名士徹底區(qū)別開來。  
 

事情的結(jié)局,常與本人的意愿相悖。張岱傾心于史,但并未以史書[《石匱書》]留名,倒是那些散文為其贏得盛譽。我愛讀他的散文,生動,講究,雅致,簡約。祁彪佳不是說了嘛,別人用一二百字才能說完的事,到了張岱筆下,只需數(shù)十字輒盡情狀。本事了得,這是什么功夫?即使用上電腦,我們也是望塵莫及。張岱的文章和他為人一樣,有傲世刺世的鋒芒,又有玩物玩世的謔癖。  
張岱的記性極好。少時聽來的事情、看到的景致,皆藏在心。長大后一一寫出。他的精妙文章,為后人保留了多少前朝舊事和生活樣態(tài)。記得有一篇文章叫《西湖七月半》,描述的是杭州人逢七月十五游湖賞月的情景。文章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于寫景,而在于說人。由于游客太多,美景是無法欣賞了,張岱索性就在一旁看起人來。他的主題就是“看人”。文章寫明五類“可看之人”。一類是峨冠盛筵的炫富者,一類是左右盼望的名娃閨秀,一類是淺斟低唱的名妓閑僧,一類是不衫不幘、嘄呼嘈雜的醉漢等,張岱筆下那份兒超然、輕松且?guī)е鴳蛑o成分的美學(xué)趣味,實在不是我們學(xué)得來的。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雌咴掳胫耍晕孱惪粗?。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yōu)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huán)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fā),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囂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guān)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  
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fù)整妝,湖復(fù)靧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fā)。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上個世紀80年代,我隨張庚先生去湖南祁陽縣看目連戲的內(nèi)部演出。這個被查禁幾十年的劇目,以空前盛大的排場和無所不包的技藝再現(xiàn)于舞臺的時候,我完全驚呆!單是“海氏懸梁”一折,自盡后的女子被吊在長竹竿的尾梢,在觀眾頭上急速擺蕩旋轉(zhuǎn)的剎那,看客們面如鬼色。目連的母親劉青提下地獄,游遍十八閻羅,一步一吟,押解的眾小鬼甩出鐵制飛杈向她的背后猛然刺去,我忙捂眼睛。越看越怕看,越怕越要看。全本目連戲從前要演八天七夜,整整一百塊牌[即一百折]。1984年,由我供職的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出面,把所有的藝人請出來,連七、八十歲老藝人都搬動了,勉強湊夠四天三夜的演出。每晚散戲,頂著星月返回招待所,一路感慨,且夜不能寐,我不禁聯(lián)想起以精細筆觸描述目連戲演出盛況的張岱。  
張岱能躬身自省,覺得自己的人生前后充滿矛盾,活在“七個不可解”之中。  
如“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  
“弱則唾面而肯自干,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  
話雖如此,其實他這輩子在成敗得失之間,從來是坦然又凜然。在要緊處,也從未動搖或矛盾過的。張岱還說自己無一事不敗,“學(xué)書不成,學(xué)劍不成,學(xué)節(jié)義不成,學(xué)文章不成,學(xué)仙學(xué)佛學(xué)農(nóng)學(xué)圃俱不成”。偏偏,這個“一事無成”的張宗子,成了明清第一散文大家。他以書寫的方式,確立了自己的人生終極價值。  
有人這樣形容:哪里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里肯定有張岱;曲終人散,風(fēng)冷月殘,有人吹出一縷悲簫,那聽客肯定是張岱。  
一個多么豐富、美好的男人。所以,我說: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張岱。  
 
(責(zé)任編輯:蘇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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