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蕭珊(2)

時間:2015-08-06 08:01來源:大西北網 作者: 點擊: 載入中...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y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平日去醫(y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yī)生或者實習醫(y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只有在發(fā)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y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輪車去看病,看好門診回家雇不到車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么病,但是辦不到。后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后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后又靠朋友設法開后門住進了醫(yī)院。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道真實的病情,她在醫(yī)院里只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愿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她把臉掉過去,不讓我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地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同意我在市區(qū)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個頭頭"執(zhí)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yī)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只說機關不同意,后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里出現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經猜到她的病不輕了??墒侨藗儾蛔屛疫^問她的事情。這五天是多么難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頭頭通知我們全體第二天一早回市區(qū)開會。這樣我才又回到了家,見到了我的愛人??苛伺笥褞兔?,她可以住進中山醫(yī)院肝癌病房,一切都準備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見我一面,我終于回來了。連我也沒有想到她的病情發(fā)展得這么快。我們見了面,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說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說:"你安心治療吧。"她父親也來看她,老人家雙目失明,去醫(yī)院探病有困難,可能是來同他的女兒告別了。


  我吃過中飯,就去參加給別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會,受批判、戴帽子的人不止一個,其中有一個我的熟人王若望①同志,他過去也是作家,不過比我年輕。我們一起在"牛棚"里關過一個時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聽話,他貼出大字報,聲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給捉去關了一個時期還不算,還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監(jiān)督勞動。在會場里我一直像在做怪夢。開完會回家,見到蕭珊我感到格外親切,仿佛重回人間。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講話,偶爾講一句半句。我還記得她講了兩次:"我看不到了。"我連聲問她看不到什么?她后來才說:"看不到你解放了。"我還能再講什么呢?


  我兒子在旁邊,垂頭喪氣,精神不好,晚飯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著他小聲說:"他怎么辦呢?"他當時在安徽山區(qū)已經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沒有人管,生活上不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因為是我的兒子,給剝奪了好些公民權利。他先學會沉默,后來又學會抽煙。我懷著內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當初不該寫小說,更不該生兒育女。我還記得前兩年在痛苦難熬的時候她對我說:"孩子們說爸爸做了壞事,害了我們大家。"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沒有出聲,我把淚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覺醒過來忽然問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說:"不去了。"就是那個"工宣隊"頭頭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區(qū)。他還問我:"你知道蕭珊是什么???"我答說:"知道。"其實家里瞞住我,不給我知道真相,我還是從他這句問話里猜到的。


  第二天早晨她動身去醫(yī)院,一個朋友和我女兒、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車來。她顯得急躁,又有些留戀,東張張西望望,她也許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塊大石頭。


  將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醫(yī)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著她,同她短短地談幾句話。她的病情惡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當時病房里沒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飲食外一切都必須自理。后來聽同病房的人稱贊她"堅強",說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掙扎著下了床,走到廁所。醫(yī)生對我們談起,病人的身體經不住手術,最怕的是她的腸子堵塞,要是不堵塞,還可以拖延一個時期。她住院后的半個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來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時間,是我和她在一起度過的最后的平靜的時刻,我今天還不能將它忘記。但是半個月以后,她的病情又有了發(fā)展,一天吃中飯的時候,醫(yī)生通知我兒子找我去談話。他告訴我:病人的腸子給堵住了,必須開刀。開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許中途出毛病。但是不開刀,后果更不堪設想。他要我決定,并且要我勸她同意。我做了決定,就去病房對她解釋。我講完話,她只說了一句:"看來,我們要分別了。"她望著我,眼睛里全是淚水。我說:"不會的……"我的聲音啞了。接著護士長來安慰她,對她說:"我陪你,不要緊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時間很緊迫,醫(yī)生、護士們很快作好了準備,她給送進手術室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術室門口的。我們就在外面走廊上等了好幾個小時,等到她平安地給送出來,由兒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兒子還在她身邊守過一個夜晚。過兩天他也病倒了,查出來他患肝炎,是從安徽農村帶回來的。本來我們想瞞住他的母親,可是無意間讓他母親知道了。她不斷地問:"兒子怎么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兒子怎么樣,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進空空的、靜靜的房間,我?guī)缀跻谐雎晛恚?quot;一切都朝我的頭打下來吧,讓所有的災禍都來吧。我受得住!"


  我應當感謝那位熱心而又善良的護士長,她同情我的處境,要我把兒子的事情完全交給她辦。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檢查,讓他很快住進別處的隔離病房,得到及時的治療和護理。他在隔離房里苦苦地等候母親病情的好轉。母親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氣無力地說幾句短短的話,她經常問:"棠棠怎么樣?"從她那雙含淚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見她最愛的兒子。但是她已經沒有精力多想了。 (責任編輯:陳冬梅)

>相關新聞
  • 北京文學|李曉東天水散文系列:煙火人間
  • 抓住一個春天
  • 原來你和我的賬簿是那么不同
  • 這一天,要等多少年
  • 眼睛
  • 霧月牛欄
  • 頂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線----------------------------
    推薦內容
    網站簡介??|? 保護隱私權??|? 免責條款??|? 廣告服務??|? About Big northwest network??|? 聯系我們??|? 版權聲明
    隴ICP備08000781號??Powered by 大西北網絡 版權所有??建議使用IE8.0以上版本瀏覽器瀏覽
    Copyright???2010-2014?Dxbei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