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98年，夏天。

    洪水像個猛獸。

    那是個非常時期，突然降臨的水的災(zāi)難使很多人淚流滿面。我的父母兄妹也身在其中。而奇怪的是，當(dāng)我躺在病床上，看到電視機(jī)里那么多的人喊著相同的口號用身體接成墻堵住洪水的時候，我卻不能為再次親身歷練地去見證那種人性的光芒，而在病房里不停的埋怨，繼而變成沒有克制的大喊大叫。我沖動得像頭動物。

    我說，我一定要回到老家的。

    所以我就回去了。

    我望著鐵山?jīng)]說話。

    我望著鐵山，又狠狠地說，從今往后，我娘就是你娘！

    鐵山的眼里立刻充滿了感激。

    第三天中午，我和鐵山就到了我的老家淮河村了。鐵山說，班長，你們村真像個水瓢，只要河水一漲過瓢沿，村里就要進(jìn)水了。我說，就是這個“水瓢”把我養(yǎng)大成人，一切的感恩才有了起色。我又說，鐵山，我們一定要堵住這瓢沿，不讓水再進(jìn)村，我娘怕水，很多年了。鐵山立馬板起臉糾正說，不，是咱娘。我怔了怔，笑。鐵山也笑。然后，兩雙手就緊緊的握了起來。

    鐵山是在第五天受傷的。

    那天，本來該輪到我執(zhí)勤的，鐵山非要替我。鐵山說，班長你回來的機(jī)會不多，在家里好好陪咱娘說說話。鐵山把“咱娘”倆字咬得特重，像是提醒我似的。我說，那往后你也連續(xù)兩天陪咱娘說話。鐵山就笑了。就在那天夜里，河水把村后院的地浸泡得塌了好大面積，倒了十幾棵大樹，除了幾個村民受傷外，鐵山的腿也被砸傷了。鐵山當(dāng)時就不能站立了，是好幾個村民把他抬回來的。

    我把鐵山安排在我家里療傷。照顧鐵山的，除了我娘，還有我妹妹玉玲。我娘年紀(jì)大，常年臥病在床，只能隔著堂屋從東屋大聲地和西屋的鐵山說說話，真正能照料鐵山的只有我妹妹玉玲。我對我娘和玉玲都說了鐵山的身世。我還對玉玲說，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顧鐵山，像照顧你親哥我一樣。我重復(fù)了好幾遍。玉玲認(rèn)真地點(diǎn)頭。

    我好幾次回家看鐵山，都看見鐵山和玉玲在西屋歡快地說笑著。見我去了，玉玲就退了出來。鐵山對我說，玉玲對他很好，給他洗衣服，給他換藥，還給他擦腿。鐵山還動情地說，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娘，還沒有第二個女的對他這么好過。我黑著臉沒說話。我想，鐵山這小子一定是喜歡上了我妹妹玉玲。

    鐵山的腿漸漸傷愈后，每天還得堅(jiān)持換藥觀察。

    當(dāng)然，換藥觀察的仍是玉玲。

    終于有一天，我沉不住氣了。我怒氣沖沖的，狠狠地對鐵山說，你小子要敢打我妹妹的主意，看我不毀了你！可這話說出來我就后悔了。這之后的幾天，鐵山再也沒有堅(jiān)持換藥了。玉玲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不知道。我又問玉玲說，你喜歡鐵山這小子不？他很窮的，沒有爹娘，也沒有家，也沒有親戚，是個沒有指望的人，不過--他和你哥一樣，是個軍人。玉玲低著頭，始終沒有只言片語。

    后來，我又對我娘說了這事。我娘才說，其實(shí)玉玲已許了婆家，正準(zhǔn)備跟我商量年底籌辦婚事的事呢。我急了，說，娘，鐵山?jīng)]有娘我一直要他把你叫娘，鐵山?jīng)]有家一直把部隊(duì)當(dāng)家，鐵山?jīng)]有親人我是他唯一的班長，鐵山喜歡上了玉玲，我該怎么辦？我給娘跪了下來。娘哭了。娘最終同意了。娘也喜歡鐵山這孩子。

    當(dāng)我正準(zhǔn)備把這消息告訴鐵山時，第二次洪峰來了。

    也就是在這次洪峰中，鐵山犧牲了。

    本來鐵山的腿傷愈不久，可以不去的，但鐵山堅(jiān)持要去。

    鐵山第一次沒聽我的命令。

    鐵山走之前，還大聲對我說，我要掙一枚軍功章送給玉玲！鐵山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他比我更像軍人。其實(shí)，我也希望鐵山是勇敢的。

    鐵山終為救三個孩子，被巨浪卷走，他和孩子都沒能上來。

    在整理鐵山的遺物時，我從他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張照片。玉玲說，這是他娘年輕時的照片，鐵山說跟她長得很像。玉玲說完已泣不成聲。我捧著那張被水浸得模模糊糊，破損的邊角被糨糊小心翼翼地粘過的照片，看不出哪點(diǎn)像玉玲。

    但我仍止不住地淚流滿面。

    對鐵山來說，他可能愛過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