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丸子的那座橋

時間:2014-04-18 08:30來源:《女友》 作者: 點擊: 載入中...

橋

 

  人這一輩子,幸和不幸總得一半一半。把不幸先嘗了,剩下的總會是好日子。


  婚姻,不是好夢就是惡夢,永遠不要醒。這是誰說過的話,我想不起來,但是,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覺醒,在我的心還得流出最后一滴血的時候。


  我?guī)狭斯⒌拈T,將僅有的那把鑰匙丟進了通往門里的郵箱縫里。聽見了“啪嗒”一聲清脆的墜落,我的雙腳堅定地邁下那傾斜歪扭的舊樓梯。


  迎面撲來的是圣誕節(jié)前充滿了“仙客來”花香的清冷的風(fēng)。我自由了!我終于走出了這個盒子。而在那一瞬間我隨即又發(fā)現(xiàn),天空再高,世界再大,我卻找不到甚至能夠喝上一碗熱粥的地方。


  無家可歸的人都是在公園的長凳或是地鐵的車站里過夜的。我知道,那里沒有過去,也沒有國籍。我把長發(fā)在腦后束成一個辮子,用街上當垃圾扔掉的塑料繩縛住,塞進毛衣的領(lǐng)子里,然后豎起大衣領(lǐng),讓人看不出我是男還是女。到離家最近的公園,還要經(jīng)過一段上坡路,過了就是一個小橋。到夜晚來臨為止,還要有一段時間。


  我佇立在橋上,凝望著橋下緩緩流動的河水,身心麻木如一尊雕像,全然感覺不到了時間的流逝。汩汩作響的河水將本是污濁不堪的河床沖刷得清澈透明,一瞬間我像得到了一個重大的啟示一般,只覺得自己稍稍地向前一飛,所有的被傷害的心情、被踐踏的感情、被玷污的愛情都被洗得干干凈凈,剩下一個清清白白的靈魂。


  “小彥你別忘了,你的生命線上系著兩個人,我和你的母親。”


  父親,這是你何時說過的話呀?您說這話的時候,可否預(yù)感到了女兒的今天呢?


  “小彥不許挑食,你要胖起來。”


  母親,女兒現(xiàn)在連一碗粥都得不到了。


  “你可以是一個不幸的女人,但你不能是一個不肖的女兒!”又是誰在向我講話?是天?是地?是眼前的河水,還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另一個我自己?


  天已經(jīng)黑了,空氣也更清冷。橋底下傳來“吡-吡,嗚-嗚…”的夜間賣拉面的喇叭聲。在那寒冷的夜,那樣的凄長久遠,像苦阿丙泣血的胡琴弦,似我這一刻無聲的悲泣。


  拉車的人上不來坡,我聽見了他那沉重的喘氣聲。剩下在我內(nèi)心的最后一點塵間的意識使我離開了橋頭跑到坡下去幫助拉車人向坡上推。我不知為何已經(jīng)絕望的人居然還要去幫助別人。


  “謝謝你,孩子。”映在我眼中的是一張布滿皺紋且疲憊不堪的臉。


  我知道,映在對方眼睛里的會是一張更加蒼老更加木然的年輕的畫像。


  “這么晚了,該回家了,孩子。”這種溫和的語氣,使我想起了海那邊的父親。


  我搖了搖頭。淚水,又開始涌向眼角。在某種時刻,溫情會比殘酷更讓人忍受不了。一個碩大的氣團堵住了我的喉嚨,憋得我?guī)缀蹰_始飲泣起來。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終于把拉面車在橋的正中央支架起來。


  “吃一碗面吧,孩子,暖暖身子。”他那暴著粗筋的大骨節(jié)手指在去抓拉面架上的碗。


  “我……我沒有錢……”淚水終于流了出來,我知道自己衣袋里的錢已被換作了身上御寒的大衣。


  “不要錢,孩子,起吃頓夜宵吧。我也該收工了,今晚不會有客人了,這么冷的天,誰不呆在家里呀。”


  我點了點頭。那是有家的人才有的奢侈,而沒有家的人,我什么也不敢想。


  “我也早就沒有家了,只有一個可以睡覺的窩而已,我自己干這行謀生,每天過得像個野狐貍一樣的日子,說不定哪一天‘啪嗒’一下子倒在路邊,這輩子也就這么完了。我總告訴自己,再苦再屈辱的時候,像貓像狗的日子也得活下去。人這一輩子,幸和不幸總得是一半一半。把不幸先嘗了,剩下的總會是好日子。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不過,孩子你可是看得到,你多年輕呵,真叫人羨慕。”老人說完,又捧給我一杯熱熱的清酒。


  就是這位陌生的老人,在我人生最孤苦最絕望的夜晚,給了我一碗熱面,一杯熱酒和一席救命的語言??恐@些僅有的熱力和能量,我竟沒有投水也沒有凍死在公園的長凳上。


  第二天一早,我同送報紙的報童一起起了個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溜到了超級市場地下街的人口處,像一只受著饑寒的野貓一般縮在門旁的一角,等候著開門時的施舍。上午10點,食品街開門了,我在那專為主婦們預(yù)備的“食品試食處”得到了一小碟香腸,一小塊生魚片,又加一小塊豆腐,靠著這三樣的卡路里,我去一家舊大樓的“清掃工募集”處應(yīng)了召。下午,上日本語學(xué)校,晚上又兼一份洗碗的工作,完工后,擠在學(xué)校宿舍本已滿員的公寓的地板上,在被睡魔侵占之前的極短時間內(nèi),默頌著白天學(xué)過的日文單詞。就這樣,我終于完成了那漫長的日本語學(xué)校的學(xué)業(yè)??课业挠?、漢、日文能力,考入了東京一家國際貿(mào)易商行。


  今晚,那寒冷的夜已經(jīng)過去6年了,我在有鮮花有觀賞植物有古典音樂有青花瓷瓶有現(xiàn)代派人物畫有真皮長沙發(fā)有希臘地毯有厚質(zhì)落地窗簾有暖壁爐有一個車庫有小小花園的二層樓房里,寫著關(guān)于我自己的故事。這里便是我自己的家,旁邊站著的是剛剛與我結(jié)了白頭之約的愛人。當苦澀的回憶又勾起了我滾滾淚水的時候,一杯熱熱的蘋果茶輕輕放在了我的案頭。


  “我想去看看新九子的那座橋。”


  他摸了摸我的面頰,向我晃一晃拿在手中的家車的鑰匙,說道:“現(xiàn)在就走吧,從咱家開車只需3個小時,看完了,我們在箱根過周末,那兒的冬景一定很美。”


  他有力的雙臂將我的身心緊緊地擁了過去。一瞬間,我的靈魂已經(jīng)悠悠地飄出了我的軀體,帶我走入了一個溫馨醉人的天國。幸福,使我無法拒絕眼淚……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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