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住漢江頭

時間:2014-01-03 08:24來源:《現(xiàn)代婦女》 作者:葉傾城 點擊: 載入中...

水杯

 

  歲月已遠,青春漸如暮春的繁花,在五月的微風里緩緩不斷地飄落,太多記憶都被拋在時光的后面。卻在這樣深的夜,因為一杯水,我便突然想起了他,想起了關(guān)于他的一切。


  只因為飲了一杯水,只因為飲了一杯取自漢江的水。


  那年我十九,是快樂的大學女生。認識他的那個下午,是在圖書館,我似模似樣地看著書,心里卻記掛著四點鐘跟人家約的網(wǎng)球。又沒帶表,估計差不多了,便去向前排的一個男生問時間。


  那男孩向我微一欠身,嘰里咕嚕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我嚇一跳:“什么?你說什么?”


  他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后一字一頓,我還對他大眼瞪小眼。好久才弄明白,他在用英文說:他,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墒撬髅魇呛陬^發(fā)黑眼睛嘛。


  怎么,練口語練得走火入魔了?我不甘示弱,拿右手在左腕上連拍幾下,且大呼:“time,time.”他終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邊點頭,一邊把表面翻過來給我看,始終沒有說話。我忍無可忍,對他怒目以視:“你不覺得這樣很累?。?rdquo;


  他茫然地看著我,半晌,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推過稿紙和筆,示意我寫。干什么,留作證據(jù)?。课液敛豢蜌?,提筆就寫:“你是哪國人?!”意猶未盡,又加一句,“假洋鬼子。”瞪他一眼,揚長而去。


  第二天早上第一節(jié)課我遲到了,在教室后門口探頭張望,卻一眼看見昨天那個男孩,正和教授站在一起。他顯然也看見了我,眼睛輕輕一閃。這時教授正在介紹他:“這是我新帶的研究生,從韓國來的……”以下的話我都沒聽見,因為我已經(jīng)溜了。


  陽光下的校園格外寧靜。我躲在小樹林里,聽見腳步聲一步步向我靠近,我只是死命地低頭。腳步聲在我面前停了,接著,一張紙輕輕地攤下來。上面除了我昨天的杰作,還多了一行稚氣而工整的字:“我是韓國人。我不是假洋鬼子。”我一點點地抬頭,正遇見他安靜誠懇的目光,另一只手里還握著一支筆。我忍不住笑了,提筆又加一句:“你是真洋鬼子。”


  他看看那行字,又看看我,再看看那行字,半晌,臉上漸漸涌起笑意--他,懂了。我的臉刷地紅了。


  我是他在中國認識的第一個人,便義不容辭地做了他的中文老師。在初夏金橙色的黃昏里,我們?nèi)チ私?,當那浩渺的大江向我們迎面而來的瞬間,我教給他那首我最心愛的《卜算子》:“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同飲一江水。”情急地問他:“你懂嗎?你懂嗎?”


  他輕輕念了幾遍,忽然抬起頭:“因為想念一個人,因為喝的是一樣的水,所以即使長江這樣的江其實也是短的。”我連聲說:“對,對。”禁不住滿心的歡喜,又說:“總有一天,我要帶你從長江頭走到長江尾。”


  他說要教我韓文,我興致勃勃地問:“‘我愛你’怎么說?”他咳嗽一聲:“換一句吧。”“那么,‘我喜歡你'?”我認真地等他回答。他只是笑,笑得尷尬,良久,整張臉慢饅地,慢慢地燒了起來。我驀地回味過來,霎時間,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狠狠地燒了起來。


  我們漸漸難舍難分。夏天我?guī)|湖旁深深的樹林里散步,下雪的天氣他騎車去很遠的地方為我買冰淇淋,一起排幾小時的隊買票看我們都很喜歡的崔健演唱會。他經(jīng)常穿簡單的牛仔褲球鞋,短短的黑發(fā),很少有人留意到他與一般的大學男孩有什么區(qū)別,甚至連他有些特別的腔調(diào),也被人當作一種偏遠地方的鄉(xiāng)音。那段日子,我們最愛的游戲就是“猜猜他是哪里人”,大家從天南猜到海北,卻都沒想過他不是中國人。而我,也真的早就忘了。


  不知不覺地,認識他已經(jīng)一年多了。那天,去他宿舍找他,正欲敲門,我忽然頓住了。門里,他正用自己的母語和人爭執(zhí)著什么,在他們都越來越高的聲音里,我的名字正在頻頻出現(xiàn)。我轉(zhuǎn)身下了樓。半小時后再上去,門開著,他靠在門口,神色恍惚地抽煙。見了我,煙一丟,把我的手一牽:“我們出去。”


  正是秋天,風起風落,金色的樹葉紛紛飄零,交織成網(wǎng),走在校園的小徑上,仿佛走過一條傷心的落雨街。我們都沉默著,唯有落葉在我們腳下發(fā)出輕輕的破碎聲。


  他突然問:“你有沒有想過去韓國?”


  我想了很久,老老實實地說:“不。我生在江漢平原,這里是我的國家,我愛長江,也愛那首最優(yōu)美的情詩。我是一棵已經(jīng)長大了的樹,不能再隨便移植。”我轉(zhuǎn)頭看他,“那你呢?你想過留下來嗎?”


  他很久沒有作聲,但是終于很慢很慢地說:“在這里,我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我是真的愿意留下來。但是,我是家中獨子,我有不能推卸的責任。”


  然后又是沉默,秋天薄如白紙的風掠過來,我覺得冷。小路到了盡頭,我說:“我們回去吧。”


  如果漫漫長路竟然沒有終點,又有誰會愿意開始這萬里長征;如果刻骨銘心的愛情的代價注定是刻骨銘心的傷痛,那么,我寧愿兩樣都不要。我開始躲他,而他,顯然也在躲我。


  聽到他要回國的消息時,我們已經(jīng)分手一年多了??偸敲?,總是有新的人新的感情在不斷出現(xiàn),慢慢地,我真的以為我已經(jīng)忘了他。喧嘩的圣誕節(jié)晚會上,有人忽然一指我,說:“當年那個跟你在一起的韓國男孩,姓什么的,家里有事,退學手續(xù)都辦好了,馬上就要回國了吧。”我也只是“哦”一聲,仿佛想不起他說的是誰。


  晚會沒完我就走了。夜極黑,北風刀刃一般削過來,我走得很急,幾乎有些跌跌撞撞。在寢室樓的樹下,站著個人,聽見腳步聲,轉(zhuǎn)過身來--果然是他。


  明明是東海的萬頃驚濤向我一起撲來,我卻也只能安靜地向他微笑。許久,他說:“我要走了。”我說:“幾時?”他說:“明天”再無話。隔了好久,他忽然說:“你記不記得你說過,要帶我從長江頭走到長江尾?”


  江邊奇寒徹骨,一無人跡,唯有江水奔騰的聲音,伴著我們。他緊緊握住我的手,那樣緊,仿佛要將他的溫度傳到我身上。一直走到荒草萋萋的地方,我累得都快走不動了,他伸手輕輕攬我入懷。


  我低聲說:“再往前走,就到漢江與長江相接的地方了。我出生成長的地方就在漢江邊,所以我的家鄉(xiāng)叫漢陽。”


  良久他靜靜地說:“也有一條漢江流過我的家,所以我的家鄉(xiāng)叫漢城。”


  我笑:“君住漢江頭。”


  他亦笑,接下去:“我住漢江尾。”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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