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了那個人,就不再可口、不再可走、不再美麗、不再好看……
小時候,夏天的傍晚,母親常會做花椒油。先把麻油燒熱了,再撒下一把花椒,拿鍋鏟用力壓,噼噼啪啪地發(fā)出一種特殊的香味。
聞到那香味,我就知道,爸爸要下班了。
“醋溜冬瓜”是爸爸最愛吃的,清清淡淡的冬瓜湯,浮著一片花椒油,據說有消暑的功用,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能記得,淡黃色花椒油,在燈光下反射出的圖案。還有那黑色的花椒,不小心被咬到時的辣辣的味道。
從父親在我9歲那年過世,不知為什么,母親就再也不做“醋溜冬瓜”.只是,每年夏天的傍晚,我總想起那道菜來,想了30多年,有一天,我忍不住地問她:“做一碗醋溜冬瓜好不好?”
87歲的老母一怔:“什么醋溜冬瓜?”
“就是以前爸爸活著的時候,你常做的那種湯??!”
“那有什么好吃?”她把臉轉過去:“早忘了!”
多年前,住在灣邊的時候,屋后是樹林,林間有一條小徑。一對鄰居老夫婦,常在其中散步。
“別往樹林里扔東西,小心打到老人家!”我總是叮囑兒子,因為很少有人去林子,兒子常拿樹干當目標,往里面擲石子。
“現(xiàn)在不會打到!”兒子照扔不誤,還不服氣地說:“誰不知道,他們5點才出來!”
秋天的黃昏看他們特別美,尤其是下雨的日子,樹干都濕透了,成為黑黑的一根根;黃葉淋了雨,就愈黃得發(fā)艷了。兩位老人緩緩走過,一雙佝僂的身軀,兩團銀白的頭發(fā),還有那支花傘,給我一種好特殊的感動。
有一天,半夜聽到救護車響,兩位老人就只剩下老太太了。
老太太還是自己開車出去買菜,呼朋喚友地開派對。只是,總見她在門前走來走去,卻再也見不到她在樹林里出現(xiàn)。
有一天,我問她:“好久不見你到后面散步了!”
“散步?”她搖搖頭:“沒意思!”
有個50多歲的女學生,比年輕人還用功,規(guī)定畫兩張,她能畫10張。每次看她把畫從厚厚的夾子里拿出來都嚇我一跳。
她的夾子特別大,也特別講究,里面是三夾板,外面糊上布料,還有個背帶和拉鏈。許多學生見到都問:
“哪里買的夾子啊?好漂亮!”
“我先生為我做的。”
她的丈夫是個木匠,除了為她釘一張?zhí)貏e的畫桌,還把房子向外加大,蓋了一間有透明屋頂的畫室。
“那是我先生和我兩個人蓋的!”她得意地形容,他們怎樣先在地面釘好木框,再合力推起來,成為一面墻。
后來,她丈夫得心臟病死了。她還是來上課,還背那個大夾子,只是,夾子打開,常只有薄薄一張草率的畫。
然后,她直挺挺地坐著,看我為她修改,有一天,突然蒙起臉、沖進廁所。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再見到她,聽說她過得很好,只是,不畫了。
自妻退休,就常在書房陪我。我寫文章的時候,不能說話,她只好默默地整理帳單、資料。
怕她無聊,上次離家前,我特別拿了一本《鴻,三代中國的女人》,交給她:“這本書寫得不錯,我走了,你可以看看。”
她居然接過書,就開始讀。我離家前不過兩天,她一邊陪我,一邊看,居然已經看了三分之一,還發(fā)表評論,說“寫得很冷,但是感人,非常好看!”
兩個多月之后,我回到紐約,走進書房,看到那本書。
“覺得怎么樣?”我問她。
“噢!還沒看完。”
“看了多少?”我翻了翻,翻到一個折角。
“就看到那兒,大概三分之一吧!”她抬起頭:“不陪你,書有什么好看呢?”
一碗可口的醋溜冬瓜、一條幽幽的小徑、一幅美麗的圖畫、一本好看的書。
如果沒了那個人,就不再可口、不再可走、不再美麗、不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