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曹雪芹沒有莎士比亞那樣好的運氣。當莎士比亞而立之年便已名滿英倫風光無限時,曹雪芹卻門前冷落車馬稀,苦雨凄風伴孤燈。
他春蠶吐絲般嘔心瀝血地寫作,《紅樓夢》“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只能停留在手稿上,進不了市場更登不了大雅之堂。他的心血結(jié)晶,除了二三位好友知己傳閱外,不可能和廣大讀者見面,得不到任何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有力支持。今天人們也許難以想象,《紅樓夢》這樣一部傳世巨著,居然是曹雪芹在“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條件下,于廢舊老皇歷的冊頁上寫成的。清代嘉慶年間一位叫潘德輿的進士這樣寫道:我每讀《石頭記》,便感動得淚下如雨。此書作者當是一個懷有“奇苦至郁”的人。我聽說此人平生放浪成性,無衣無食,寄住在親友家。屋里除一桌一凳外,別無他物。他每夜挑燈寫書,沒錢買紙,便將舊皇歷拆開,在紙背面寫作。
曹雪芹經(jīng)年累月的心血支付,卻沒有分文收入,終于到了“舉家食粥酒常賒”地步,最后竟臥病不起,無錢醫(yī)治,凄慘地死于萬家燈火的除夕之夜,連埋葬的費用都是他幾個好友資助的。一代文豪,竟然落得個“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的下場,面對抱恨而終的曹雪芹,連他的好友敦誠也禁不住哭奠道:“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yī)竟負君!”
在中國,“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在西方,“憤怒出詩人”。痛苦成就了曹雪芹,也成就了莎士比亞。這背后是東西方共有的人類精神力量支持。
在中外歷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西漢司馬遷受宮刑后,“腸一日九回,居則忽忽而有所忘,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對于一個把名節(jié)看得比生命還重的文人來說,這種殘忍之至的刑罰無異于是肉體和精神的雙重閹割!然而司馬遷“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中而不辭者”,原因就在于他所說“恨私心有所不盡,而文彩不表于后世也”。也就是說他之所以發(fā)憤著書,就是要用生命的創(chuàng)造來對付命運的不公,得到精神的補償。環(huán)境越是不幸,所能激發(fā)起作家無限的潛能。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因長期患哮喘病,不能接觸屋外的空氣,便足不出戶地躲入近乎密閉的房間創(chuàng)作多卷本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他以特殊的敘事風格,營造出一個獨特的個人世界:一個失眠的夜可以花四十頁來描述,一個三小時的聚會可以用掉一百九十頁的篇幅。在他的世界里,時間可以做無限的鋪陳,自然也可以隨意壓縮,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可以在意識流中顛倒交疊、相互滲透。他通過上千個人物的活動,冷靜真實地再現(xiàn)了法國上流社會的生活習俗,人情世態(tài)。生命因藝術(shù)而常青,普魯斯特不再是病人,而是他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王國里惟我獨尊的王。
曹雪芹所經(jīng)歷的人生巨變,風刀霜劍,遠甚于莎士比亞。雖然功名無望,無緣補天,但他立志將半生興衰際遇,“抄錄傳奇”。他閱盡人情,遍嘗世味,才能“迷”得執(zhí)著,“悟”得通透。他的作品描寫滄海桑田,人世風塵,更具一番雄渾開闊的視野,力透紙背的悲涼。他在《紅樓夢》開篇寫道:
……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
這段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文字后面,掩藏著多少人生的悲欣交集、大徹大悟?“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處銷魂”——他不斷拼命地寫作,正是為了在紙上“過日子”。榮華富貴轉(zhuǎn)眼成空,美好女性群芳散盡,給曹雪芹刺激太大、創(chuàng)痛太深。天悶要下雨,人悶要講話?,F(xiàn)實既不可問,曹雪芹只好一頭扎進他的太虛幻境,過上了神游八荒的快活日子,誰也不能把他拉回頭。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位奇人,他本來可以世襲成為顯赫富貴的第五代江寧織造,卻在貧困落魄中成為文學大師;他畢生只想寫一本書,卻完成了大半部就離開人世;他留下了半部《紅樓夢》,可有人畢生研究這半部書仍沒有研究透。
二最好的時代,最壞的時代
§女王居然寬容莎士比亞諷刺自己
曹雪芹猶如一位孤獨的旅人,走在風雨飄搖的曠野,看不到任何希望與亮光。如果說對于一個沒有讀者群的作家,這還只是一種寂寞蕭瑟、漫長無依的煎熬,而云泥之別的時代大環(huán)境,提供給曹雪芹和莎士比亞的更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創(chuàng)作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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