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的佳作,還有一首《水調(diào)歌》,③《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隋詩》中未收,見于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曰:
王孫別上綠珠輪,不羨名公樂此身。
戶外碧潭春洗馬,樓前紅燭夜迎人。
詩前,郭茂倩有一段解題,引《樂苑》中語,曰:“水調(diào),‘商調(diào)’曲也。舊說,《水調(diào)河傳》,隋煬帝幸江都時所制。”《樂苑》還談到此詩“曲成奏之,聲韻怨切”,知隋煬帝南去不能回京,已見預(yù)示,云云。無論如何,此詩寫得確很灑脫,無絲毫帝王氣,純是詩人心態(tài),卻是值得一提的。
由此,聯(lián)想到唐宋人的幾首詩詞,如按時代說,先是唐代的韓擁,其《贈李翼》明顯由《水調(diào)歌》化出。宋代則有晏幾道的《浣溪沙》。其間由楊廣詩到晏幾道詞,逐步演變而來。這里,我們不妨從晏幾道的《浣溪沙》說起。晏幾道于北宋詞壇享一代大名,他的《浣溪沙》構(gòu)思上受楊廣詩的啟發(fā),據(jù)楊廣詩的“門外碧潭春洗馬,樓前紅燭夜迎人”,成“戶外綠楊春系馬,床頭紅燭夜呼盧”,為詞的另一種情境。
晏幾道《浣溪沙》曰:
家近旗亭酒易酤,花時長得醉工夫。伴人歌扇懶妝梳。戶外綠楊春系馬,床頭紅燭夜呼盧。相逢還解有情無。
清張宗(木肅)《詞林紀事》(卷六)錄此詞,曰:
《能改齋漫錄》,晏叔原門外綠楊春系馬,床頭紅燭夜呼盧,蓋用樂府《水調(diào)歌》云,戶外碧潭春洗馬,樓前紅燭夜迎人。然叔原之詞甚工。
(木肅)案:唐韓翩詩,門外綠楊春系馬,床前紅燭夜呼盧,小山只易二字。放翁乃謂此朕氣格過于本句。余所不解。
吳曾《能改齋漫錄》說晏幾道詞來自樂府《水調(diào)歌》,張宗(木肅)的按語則提出此詞系出于唐人韓翃詩。無論晏詞從何而來,但最初都本白楊廣的《水調(diào)歌》,韓翱的《贈李翼》④大體還是楊廣《水調(diào)歌》的面貌。與楊廣詩相比,后兩句幾乎完全相同,雖略有小異,但變動的也只幾個字,曰:
王孫別舍擁朱輪,不羨空名樂此身。
門外碧潭春洗馬,樓前紅燭夜迎人。
韓翱在唐代不算是位大家,但其《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亦可謂一時名作。德宗要任命韓擁為給他起草文件的官員,他知道韓擁,因那首《寒食》。今韓作幾乎據(jù)楊詩照搬,可見楊廣詩的不同凡俗。
又,楊廣詩較好的還有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春江花月夜》其一)
雨從天上落,水從橋下流。拾得娘裙帶,同心結(jié)兩頭,
(《江陵女歌》)
這里的《春江花月夜》,頗有唐人氣格?;蛘哒f,唐代出現(xiàn)那些觀察細致形容入微的小詩,此已開了先聲。后—首《江陵女歌》,如果不去管這是出于皇帝之作,必是寫荒淫生活,看到的卻是此詩很像南朝樂府的《讀曲歌》,寫的深深的情愛。此外,還有:
黃梅雨細麥秋輕,楓葉蕭蕭江水平。飛樓綺觀軒若驚,花簟羅幃當夜清。菱潭落日雙鳧舫,綠水紅妝兩搖漾。還似扶桑碧海上,誰肯空歌采蓮唱。(《江都夏》)
平淮既森森,曉霧復(fù)霏霏?;吹槲捶稚箐莨渤繒?。晴霞轉(zhuǎn)孤嶼,錦帆出長圻。潮魚時躍浪,沙禽鳴欲飛。會待高秋晚,愁因逝水歸。(《早渡淮詩》)
梵宮既隱隱,靈岫亦沈沉。平郊遠晚日,高峰落遠陰?;蒯︼w曙嶺,疏鐘響晝林。蟬鳴秋氣近,泉吐石溪深。抗跡禪枝地,發(fā)念菩提心。(《謁方山靈巖寺》)
又,他的《飲馬長城窟行》在詩史上也是一首氣格高古的樂府之作。楊廣的詩,佳作自不止這幾首,對此還可深入細究。
說到楊廣,還涉及一樁詩壇公案,這就是詩人薛道衡之死。唐劉餗《隋唐嘉話》云,薛的《昔昔鹽》有“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句傳誦一時,煬帝因嫉才,“不喜人出其右”殺了他,人們往往信以為真。
其實此說并不可靠?!端鍟酚醒Φ篮鈧?,謂隋文帝楊堅晚年,因薛知道朝中機密太多,不想讓他留在京城,外放為地方官。楊廣即位后召回他,原想讓他任秘書監(jiān)。他回長安,即上一篇文帝頌辭,楊廣由此想到此為《詩經(jīng)》中的“魚藻義”,借歌頌祖德以譏刺幽王,惹他不快,改任他為司隸大夫。薛的死另有緣由,而且年已七十,無關(guān)“空粱落燕泥”。凡壞事都加到楊廣頭上,也是唐人的普遍思路,本不足信。
總之,以今人的標準求之于封建帝王,原本就是不切實際。而舊時的褒貶涉及問題更多,更復(fù)雜,亦不盡可信。故今人論歷史人物,不能以古人的褒貶為褒貶。楊廣究竟如何評價,今人當據(jù)其人其事作出自己的判斷。
注釋:
?、佟豆胖{諺》卷六。
?、凇度圃姟肪砹晃?。
?、邸端{(diào)歌》二首之一,見宋郭茂倩
《樂府詩集》卷七個九。
?、堋度圃姟肪矶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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