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奪取隋代江山之后，于武德初年，唐高祖李淵下令修前朝史，主修者都是朝廷重臣，(隋書)修撰始于唐高祖武德五年(公元622)，到太宗貞觀十年(公元636)才完成，執(zhí)史筆的官方史家，還有其他亦寫點野史雜記的各色人等。楊廣于大業(yè)二年駕幸江都卻見于正史，為表明新朝建立是絕對的“奉天承運”，迎合新朝，拍一記新主子馬屁，猛烈斥貶前朝，給前代的帝王多加幾個荒淫無道的罪名，也是筆桿子們照例要作的常見文章。修史者的運用史料，評價史實，自都帶有強烈的褒貶色彩，取此舍彼，真真假假，誰個能說得清楚。

 

 

　　如果就事論事，于想當然的成分度之，楊廣開運河，目的不可能如此膚淺簡單如同兒戲。當年，他即帝位之前還是爵為晉王時，領(lǐng)重兵南下，攻克南朝陳的首都金陵。軍需給養(yǎng)在戰(zhàn)爭中起何等重要的作用，作為領(lǐng)兵統(tǒng)帥當然是熟知和深知的。到他即位為帝之后，不可能不注意到，隋代建都位于北方的長安，為使皇朝安定，必須有賴于富庶的江浙源源不斷供應物資，也是清楚不過的事。

 

 

　　于楊廣其人總體計，無論是當時的皇帝，還是此前的領(lǐng)兵統(tǒng)帥，都是要解決南北漕運暢通的難題。于楊廣的兩重身份，這都不能不看到，更不能不想到。開鑿運河，豈是那微不足道的南下看瓊花。

 

 

　　隋煬帝開運河是為了南下游玩之說，在歷史上雖然深入人心。后人幾乎都在觀念中接受此說。但亦有一些頭腦冷靜較有見地的人，充分看到開鑿運河的歷史功績，因相信他的主觀用意是為了游玩，評價也就不能不留有馀地。晚唐詩人皮日休寫《汴河懷古》②便是這種心態(tài)。此詩曰：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懷古詩，通常以借題發(fā)揮為多，有詩人自身的語言和命意，與史家的論史各有使命。皮日休此詩，對史實另有見地，以后世“千里賴通波”的事實，說明開運河的功績可與大禹治水相比。詩的開頭二句，隱含有翻案意，又不敢直翻歷史舊案，似亦相信開河目的與游玩，第三句曰“若無水殿龍舟事”，為自己留一退步。但其口氣與簡單斷定開運河是為游玩，還是有區(qū)別的。

 

 

　　在唐人心目中，凡楊廣干的，一概都是壞事。于是，楊廣的荒淫殘暴這些唐人形成的舊說，千馀年來，輾轉(zhuǎn)承襲，人云亦云，遂成了歷史定論。論定楊廣的荒淫無道，自是以正史《隋書·煬帝紀》，撰史者一段給皇帝看的話云：

 

 

　　史臣曰：“煬帝爰在弱齡，早有令聞。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昆弟之中獨著聲績。于是矯情飾貌，肆厥奸回。故得獻后鐘心，文皇革慮。天方肇亂，遂登儲兩，踐峻極之崇基，承丕顯之休命。”

 

 

　　修史者的這段議論寫得很有傾向，干了壞事，當然痛加斥責。說他做了好事也不是真意，而是別有用心，為奪取太子位置，“矯情飾貌，肆厥奸回”，達到登皇位目的。細究楊廣其人，其實并非如止懷堪。

 

 

　　在楊廣手中結(jié)束了西晉南渡以來的南北朝分治局面。他平陳后，執(zhí)陳朝幾名邪佞舊臣，“以其邪佞，有害于民，斬之右闕下，以謝三吳”，那是何等氣概。假如隋代非短命皇朝，他那“南平吳、會，北卻匈奴”，后世史家必將作為豐功偉業(yè)大書特書，盡情頌揚。如今隋代卻是國祚不長，為唐所代。唐代史家的論述便自可隨心所欲，強詞奪理，好事也斥之為“矯情飾貌，肆厥奸回”。

 

 

　　后人非議楊廣，還有說他陷害乃兄太子楊勇，奪取皇位繼承權(quán)手段非正。宮廷事秘，皇家的權(quán)位爭奪，原本就是無是非可論，歷史上類似的事頻繁得不可勝計。春秋五霸的齊桓公小白，晉文公重耳，誰個不是為奪得君位而兄弟之間爭個你死我活。稍后的闔閭使專諸刺王僚，是堂兄弟爭位。即如唐代，李世民于玄武門殺乃兄太子建成和其弟齊王元吉，取得帝位后，開政治清明著于史冊的“貞觀之治”，為頭等好事。如果楊廣確實是奪取其兄的太子位置而達到即位目的，為什么就是他的罪過？李世民是歷史上少有的英主，有諸多史實可據(jù)。楊廣被說成是荒淫殘暴，做了有益于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事，也是出于壞心。事實如何，人們?yōu)槭裁葱纬蛇@種現(xiàn)念，史家誰個能夠真正說得清楚。

 

 

　　楊廣當然也不是無可非議的。開運河是大功，但他即位為帝之后，過于陶醉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從不珍惜民力到濫用民力，以致民命不堪，利于后世的大功亦不能不走向反面，成為黎民的災難。開運河之事為什么有此巨大的反差，這本來是供治者引為鏡鑒的課題，而司馬光等作《資治通鑒》時，對此卻未著一字。對隋唐之交的論述，從來就是蒙有頗為濃重的歷史迷霧。

 

 

　　其三，與運河和科舉都無關(guān)，值得后人注意的，還有楊廣的詩。

 

 

　　中國歷史上的皇帝，能謅幾句詩的很多。漢代開國的那位皇帝劉邦，就有頗為出名的《大風歌》，后來的漢武帝劉徹，也寫過《瓠子歌》、《秋風歌》、《天馬歌》等。清代的乾隆帝，論作詩數(shù)量，就連詩史上詩作最多的陸游，也不能與之相比。但這些作詩的皇帝，無論是偶爾為之的劉邦，還是沒完沒了作詩極多的乾隆，都只是徹頭徹尾的皇帝，其心態(tài)和思維方式，與詩人都了不相干。

 

 

　　是皇帝，又各有些輕重不一的詩人氣質(zhì)，可算作詩人的皇帝者亦有幾位。三國時曹魏的文帝曹丕，南北朝時南朝梁簡文帝蕭綱，五代十國的南唐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都是。李煜更是個不折不扣的詩人，將他推上皇帝寶座，純是歷史的誤會，無怪他皇帝當?shù)貌怀晒Α４送鈩t是這位隋煬帝楊廣。后來死于權(quán)臣宇文化及之手，皇帝也是當?shù)靡粓F糟，他同上述幾位一樣，足可以稱為詩人皇帝或皇帝詩人。

 

 

　　楊廣在中國詩史上，名氣不算響，逯欽立輯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其中《隋詩》(卷三)收其詩三十八首，此外，宋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中，也還有若干首。說楊廣是—位詩人皇帝，所憑藉的就是這些詩，而且很有幾首頗為罕見的佳作。今將較好的幾首抄錄如下。他的一首小詩，篇名已佚，曰：

 

 

　　寒鴉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此詩確實寫得很好。前兩句寫景，后兩句抒情，秩序井然，連接貫通，融為一體。中間的第三句為過渡，于前兩句說，是寫景的歸結(jié)和著落，又導入最終的收結(jié)，抒發(fā)黯然消魂的情緒。這完全是詩人的路數(shù)。那些出于皇帝之手的詩，或好或賴，常見的都有帝王氣，不是王道，就是霸道。楊廣此詩，意象高遠，恬靜淡雅。詩中所顯示的，無論是情愫心態(tài)，還是構(gòu)思方式，都遠為超越他的實際身分，所以說他是不折不扣之詩人。

 

 

　　我們都知道秦觀(字少游)于詞史上的成就。毫無疑問，他是有宋一代的大家。秦觀詞中的一首名作《滿庭芳》，曰：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此詞在宋代廣為流傳，為一時名作，以致時人有“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之稱。各以其名句稱呼他們，以“露花倒影”稱柳永且不置論，秦觀以這首《滿庭芳》著稱當時，語見詞論《避暑錄話》。其中“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本隋煬帝詩也。詞作有所本，這也是古人的習見作法。秦觀詞知名度甚高，而其所本卻是這位名聲不佳的隋煬帝詩，卻反而不為后人所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