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的東西,要輕輕地放

時間:2012-02-06 11:26來源:豆瓣 作者:桃花石上書生 點擊: 載入中...
  醫(yī)院的住院部是個和外界不搭界的地方。這里干凈,散發(fā)著84的氣味,白色簾子把陽光都遮住,下午,人都睡思昏沉。
  
  病房里有三張床。我婆婆靠門,中間床是個老婦人,和她一天進來。她們都已經(jīng)住了半月余??看白拥牧柎矂t一直在換人。
  
  起先是個形容枯槁的中老年女性,陪同的年輕男性,我開始猜是她兒子。后來才驚訝地得知她只有34歲。她得了嚴重的紅斑狼瘡,頭發(fā)掉了很多,剪得很短,黃黃的臉上有不均勻的紅斑。
  
  有天晚上她刷牙之前,叫丈夫把盥洗臺的鏡柜打開。我先去洗手,順手把鏡柜又關(guān)上了。她拿著牙刷,不小心照到鏡子,小聲驚叫“哎喲!”聲音里滿是驚恐和厭惡。
  
  她丈夫長得不錯。而她大眼睛,小尖臉,沒得病之前,臉色紅潤之時,也該是個美女。從前,一定是漂亮的一對。
  
  我坐在里面床邊看書,感到她在打量我,抬起頭來,她把目光移開了,怔怔望著窗外。
  
  她沒幾天就出院了,他丈夫告訴我家人,她可能熬不過去了。
  
  接著來了個年輕男孩,只有16歲。得了罕見的惡性淋巴腫瘤,左肩已經(jīng)開了一刀,腰側(cè)也挨了一刀,但是腫瘤細胞可能還在擴散。他細長白皙,正是一個16歲正在抽條的清秀男孩的模樣兒。家長都陪護在床頭,爸爸媽媽奶奶以及所有親戚。他老是坐在床上,一條腿支著,肩膀縮著,把mp4放在床上,安靜地低頭看電影。也就是一個16歲男孩的做派。他父親瘦小干枯,有點禿,架著副金邊眼鏡,簡直可以被拉來做一幅叫《愁苦的中年人》的畫的主角。他很鎮(zhèn)定地對我家人說,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上周五,這少年轉(zhuǎn)到血液科去了。
  
  這么年輕!在醫(yī)院,看到那么多老到活著已經(jīng)是屈辱的老年人,你會覺得,太不公平了!為什么不勻一點時間給他!為什么不呢!就連我婆婆,我深心里也隱約覺得她該分給他一點。
  
  后來六床又住進來一個胖大的老太太,是胃部長瘤開刀的。一雙兒女陪著,都是身形雄壯,嗓門如雷鳴。周末親戚來探望,個個都很胖大,就連小朋友也有鐵塔般的身形。真是巨怪家族??!剛好這時候電視正在放《水滸傳》,演到魯智深拳打鄭關(guān)西,讓人覺得魯智深根本就是他家一份子。晚上洗澡的時候,老太太也不進洗手間,就在盥洗臺前脫光光,展覽她碩大的光身子以及背上“斜背一口寶劍”般的長長傷口,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
  
  可是早上,她坐在床頭,壓低嗓門讀佛經(jīng),手上的經(jīng)卷都翻舊了。我一下子就不討厭她了。讀佛經(jīng)總是好的。
  
  病房外面走廊有一塊空地,放著兩張圓桌和椅子,有時候我就坐在外面看書。隔壁病房里有個不能動彈的老頭,有時候會發(fā)出呼嚕呼嚕的痰聲,在安靜的住院區(qū),聲音大得怪異,一波一波如錢塘漲潮,仿佛這是他唯一的生命運動。早上我打水的時候路過,門大開著,護工正在替他擦洗下身,屎尿味傳來。
  
  那一天我在醫(yī)院就沒有吃下任何東西。
  
  壽多則辱,就是說這種情形吧。
  
  為什么要活著呢?難道延續(xù)生命本身,就是活著的目的嗎? “活下去”這件事,就這么重要嗎?比尊嚴還重要嗎?活到自己都沒有力氣的時候,是不是就無法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了呢?一百歲的巴金在病床上痛苦地請求:“讓我死吧”,可是國家不讓。
  
  Malingcat說她有個朋友去做臨終護理,結(jié)果得了憂郁癥。病房真的比一個健康的人可以想象的要更殘酷。小轉(zhuǎn)鈴卻在學(xué)習(xí)臨終關(guān)懷——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姑娘!但我只是個普通人。
  
  陪護的時候,我坐在婆婆的病床、壁柜和床頭柜形成的凹形空間里。陪床其實非常無聊,病人很多時候在睡覺,事件密度非常之低,和擠公交、排隊的情形很像,韓松落形容過,這是“赤裸的、干燥的、火星表面一樣靜止的時間”。
  
  有兩個下午我把手頭書都看完了,連《中國民盟》這種雜志都從頭翻到尾,病人在睡覺不能開電視,在掛水無法走開,唯一能做的就是發(fā)呆,而在這里發(fā)呆,也讓人感到痛苦。
  
  有一天看的是庫切《彼得堡的大師》。誰要看一個喪子的中年知識分子的沉痛自白?。≌鎡m郁悶!再加上借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主角,有種畫皮之感,更加沉重、怪異、讓人不快。
  
  又一天看了《死神的精確度》,就很喜歡。我想,這是因為伊坂幸太郎是東方人的緣故。西方人看待生死,總很難這樣遼闊而平靜,在他們的觀念里,死是直線型的,要不通向天堂,要不就臨著深淵。而以東方人的禪意的看法,“愛如死之堅強”,死,平等觀之,也如愛之堅強。
  
  吳念真的《這些人,那些事》,我也是在病床前讀完的??戳说谝黄v母親,第二篇講父親的,喉頭就哽咽了。一直我讀書都是豺狼虎豹速度,可是這一本,惜它太薄,居然是很慢很慢地讀完了。
  
  他可以用很簡單、很簡單的筆,寫一個很復(fù)雜、很曲折的故事。就像《道德經(jīng)》里說:“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他的文字是簡單空疏,像個大白瓷碗,這個碗里面,盛放的是很重很重的東西。
  
  他的小說,一點都不挑戰(zhàn)人的理解力,就算放到《故事會》和《知音》里面都沒有違和感。從前白居易寫詩,都是要讀給老婆婆聽的,老婆婆都聽得懂,才是好東西。
  
  書里有戀愛故事。有孱弱的小兵,和一個妓女戀愛,為她不惜和強壯的班長打架。有畫廣告畫的少年,每當街頭風聲緊的時候,老鴇會把雛妓藏在他們屋子睡覺的頂棚,透過木板,女孩子看他畫畫,這種氣氛也是美好的。
  
  更多的是生死故事。爸爸媽媽的,兄弟的。最難忘的是《茄子》。他當小兵的時候,一個士官長撞火車自殺,尸體散落在方圓兩三百米,太陽慢慢白熱起來,尸臭慢慢濃烈起來,他看守了一天,趕走野狗,又跟著個專事收尸的老漢一點點撿回來。當晚看到茄子大吐,三十五年都吃不下茄子。
  
  他說自己撿完尸體送回營部之后,開始發(fā)高燒,燒了七天差點死掉。副營長叫人扶著他去集合場,當著眾人,指天大罵:“是這孩子守著你一天,不讓你進了野狗的肚子,是這孩子盯著,一塊不少地把你找回來,你不知足、不感恩……你有不平就他媽的來找我……你再不讓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進豬圈里喂豬!你看我敢不敢!”
  
  于是他就漸漸康復(fù)了。副營長還把這個士官長的一把鐵梳子留給他作紀念:“這家伙也沒留下什么像樣的東西,我撿了一樣給你,讓他保佑你一輩子。”
  
  多年之后吳念真寫了一個老兵娶少妻、一番波折之后獲得圓滿結(jié)局的劇本,想起這個自殺的士官長,給劇中人物也起名叫“老莫”。再后來,居然梳子就找不到了。
  
  后來,“五十幾歲以后,我好像遺傳了媽媽當年的毛病,嗅覺慢慢喪失,或許是這樣吧,這兩三年我已經(jīng)可以安心地接受茄子……“
  
  即使是這樣的故事,充滿了各種無法磨滅的苦難的氣味和細節(jié),你看了也不覺得恐怖或是惡心。就是好像聽完了一個好故事,可以好好睡覺了……也許就是因為他作品的氣氛吧。那是溫柔的,安心的,甚至輕盈的氣氛。
  
  他的故事若用三個字來概括,就是“有情義”。生也好,死也好,都是這樣被珍重溫柔地對待,他對人,對事,對回憶,都是有情義的。他是有熱淚的,但是不像馬景濤那樣飆出來。這么久過去,在那片浩瀚的黑暗中,我又想起了你,往事如鮮花開滿原野。
  
  年輕時候,我們總是急急要去表達什么,努力要一鳴驚人,死亡正是個好題材,因為覺得死亡刺激、神秘、曠遠。那些動不動就死人的青春小說,那些因為主題蒼白無力而格外考究辭藻、格外大聲疾呼的作品……聲嘶力竭的搖滾,是演給恐慌著但卻未曾經(jīng)歷的人看的。
  
  漸漸知道,這樣重大的主題,就是該輕聲說的。真正懂得的人,真正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懂得什么叫作娓娓道來。就像吳桑這樣。重的東西,要輕輕地拿,輕輕地放。
  
  群山一片沉寂
  樹梢微風斂跡
  林中百鳥緘默
  稍待你也安息
(責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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