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薇喜歡瑪莉莎貝倫遜。“這才是美女。”她說。我們?nèi)タ窗屠诸D。
丹薇有男朋友。有一日我在大會堂看見她,她非常的目中無人,木然的站在那里看畫展,身后跟著一個年輕男人,眼看便知道不是那回事,替她挽著一件晴雨衣,跟班似的亦步亦趨。我馬上皺眉頭。
后來丹薇看見我,馬上展開笑容,跟我寒暄。但是沒有介紹那個男人。恐怕是不值得介紹的,后來問起她,她含糊地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約了她多次,她才出來的,沒想到碰見了我。那個男人也是個大學(xué)生,丹薇說:“戴平價表,我一看馬上倒圍困。”丹薇自己戴的是福英露貝,連康斯丹頓她都嫌俗氣。
我笑說她:“小資產(chǎn)階級、法西斯,你有什么資格?”
她微笑。她不擔(dān)心。香港協(xié)出產(chǎn)她這種廢物,她真是個廢物,在嘉第吃法國菜,她用法文跟大師傅說:“不是這樣的,這只千層葉蛋糕不是這樣……”我在她身旁翻看白眼。丹薇這種人對社會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又找不到工作,她不但挑工作,而且要挑老板,老板若果是個老土,馬上辭職,是以一年有十個月閑在家中??墒撬约菏莻€最大的俗人,錢字掛帥。
“笑話,沒錢,沒錢怎么活?氣溫超過七十八度要開冷氣,錢便是有這個好處,我沒想過要發(fā)財,但是人活在世界三不能太刻薄自己,況且我又不騙不偷不搶不賣,有什么關(guān)系?我還是十多廿歲呀,我現(xiàn)在不容易上當(dāng)了。”
丹薇如果每分鐘維持這種論調(diào),倒也是一種性格,可是她也常常忘掉錢的用處,太沒用。譬如說有一天我們在街邊買水莫,擺水莫攤子的是一對年輕夫妻,穿得粗,長得粗,可是卻有說有笑。
丹薇買了兩只菠蘿就走了,她說:“你看這一男一女,他們才是快樂幸福的人!”不知道為什么,她回到家中,為他們流了一瞼的眼淚。
丹薇常說:“自八歲以后,我母親便不了解我的快樂與憂傷。”可是我也不了解她。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沒有什么好羨慕,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叫我風(fēng)吹雨打的跟一個男人去擺地攤,再幸福也還是別人的幸福,我不干,我相信丹薇也不會干,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難過。
我跟丹薇說:“你是應(yīng)該認(rèn)得一個男朋友。”
“他會不會在仙西巴?”她問:“我一直沒找到。”
我說:“你的地理不靈光,非洲早已找不到仙西巴了,你應(yīng)該去贊比亞找。”
她問:“真的?真的改了名?”
我說:“生命中后來發(fā)生的事,與個人事前的預(yù)測是永不符合的。”
“生命中充滿了失望。”
我說:“不是有成語還是什么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也不對的,有種人出奇地幸運。”她說。
“人家看你也很幸運,你不能這么說。”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慈禧太后,我不是假洋鬼子,我痛恨洋人。”
我白她一眼,她這個人說話永遠(yuǎn)是一塊一塊的。丹薇是丹薇。她有我屋子的鎖匙,喜歡來便來。所以有時候我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會吞見茶幾上有一只蛋糕,又有時候會有張字條:“我不吃散利痛,下次記得買百服靈。”
我知道丹薇只需要一個男朋友,她找到一個好男人的時候,就會忘掉這些嚕嗦,什么百服靈,根本來不及頭痛,馬上結(jié)婚生子,抱著一個美麗的小孩,用廉價藥水肥皂替他洗澡,看的書是烹飪大全與育嬰指南,最好的文憑是孩子臉上的笑容,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苦苦的標(biāo)新立異,弄得非驢非馬做什么。
我跟丹薇說:“你快找一個男朋友吧。”
她側(cè)頭想一想,“好,要不戴平價表的。”
我抽一口氣,機會馬上去掉百分之六十。
“要是知識份子。”她說。
機會再去掉百分三十。
她說:“樣子不能太差勁。”
我說:“你曉得這年頭在街上走來走去的男人,他們就是這個樣子,再也不會高明的。況且你又這么能花錢,這真是……”
丹薇說:“昨天半夜我咳嗽,想找一顆咳嗽糖,拉開抽屜半晌,也沒找到,卻看見張十年前拍的照片,我就呆住了,窗外吹進來的風(fēng)比什么時候都涼,真的是,什么也沒干,就已經(jīng)十年了,我根本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