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除紗布那天少年小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冒險徹底失敗了,手臂上出現(xiàn)的不是他向往的威武野性的豬頭標志,而是一塊扭結(jié)的紊亂的暗色疤瘢,少年小拐捂著他的手臂在家里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條受傷的狗。叫聲使剛從紡織廠下班回家的錦紅難以入睡,錦紅煩躁地拍打著床板說,別叫了,讓我睡上一會。少年小拐停止了叫喊,他開始用拳頭拼命捶擊閣樓的板壁,整座朽敗的房子微微搖晃起來。錦紅一氣之下就尖著嗓門朝閣樓上罵了一句,我操你媽,你只剩了一條腿,怎么就不能安分一點?錦紅罵完就后悔了。她看見弟弟小拐從竹梯上連滾帶爬沖下來,手里舉著一把細長的刀子,錦紅從小拐陰郁而暴怒的眼神中判出他的可怕的念頭,抱著枕頭就跳下床,慌慌張張一直跑到門外。
錦紅光著腳,穿著背心和短褲站在街上,手里抱了一只枕頭,過路人都用詢問的眼神注視著王德基家的女孩錦紅。錦紅你怎么啦?錦紅臉色煞白,她不時地回頭朝家里張望一眼,朝問話的那些人搖著頭。錦紅不肯告訴別人什么,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倚墻站著,用枕頭擦著眼里的淚,沒什么,錦紅牢記著亡母傳授的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她對一個追根刨底的鄰居說,我跟小拐鬧著玩,他嚇唬我,他嚇唬要殺我。
少女錦紅很早就顯露出南方美人的種種風情,人們認為她生在王德基家就像玫瑰寄生于一灘污泥之中,造化中包含了不幸。香椿樹街的婦女們建議錦紅耐心等待美好的婚姻,起碼可以嫁一個海軍或者空軍軍官,但是錦紅在19歲那年就匆匆嫁給了醬品廠的會計小劉,而且出嫁時似乎已經(jīng)有了身孕了。街上有謠傳說玉德基曾和女兒錦紅睡覺,但那畢竟是捕鳳捉影的謠言。真正了解錦紅的當然是她妹妹秋紅,錦紅出嫁前夜姐妹倆在燈下相擁而泣,錦紅對秋紅說的那番話幾乎使人柔腸寸斷。
我知道我不該急著嫁人,可是我在這個家里老是擔驚受怕,我受不了。錦紅捂著臉嗚咽著說,不如一走了之吧。
你到底怕什么?秋紅問。
以前怕父親,后來怕天平,現(xiàn)在怕小拐,錦紅仍然嗚咽著,她說,我一看見小拐的眼睛,一看見他那條斷腿,心里就發(fā)冷,現(xiàn)在我最怕他。
小拐怎么啦?秋紅又問。
沒怎么,可我就是害怕,他遲早會惹下大禍,錦紅最后作出她的預言,秋紅注意到姐姐說話時憂心忡忡的表情,她想笑卻笑不出來,這個瞬間錦紅美麗的容顏突然變得蒼老而惟悴了,這使秋紅對錦紅充滿了深情的憐憫。
那天夜里少年小拐又出門了,王家的人對此已習以為常,他們臨睡前用椅子頂在門上,這樣不管何時小拐都可以回家睡覺。凌晨時分錦紅姐妹被門口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起床一看小拐帶著七八個少年穿過黑暗的屋子往后門涌去,秋紅想去拉燈繩,但她的手被誰拽住了。別開燈,有人在追我們。秋紅睡意全消,她試圖去阻擋他們,你們又在干什么壞事?干了壞事就都往我家跑。少年們一個個從秋紅身旁魚貫而過,消失在河邊的夜色中。最后一個是少年小拐,你別管我們的事,小拐氣喘吁吁地把一匹布往秋紅的懷里塞,然后他把通向河埠的后門反鎖上,隔著門說,這匹布給錦紅做嫁妝。
秋紅回憶起那天夜里的事件一直心有余悸,布店的人帶著幾個巡夜的民兵很快就來敲門。錦紅到閣樓上藏起那匹布,秋紅就到門口去應(yīng)付。來人說,讓我們進去,偷布的那幫孩子跑你家來了。秋紅伸出雙臂把住門框兩側(cè),她像一個成熟的婦女一樣處驚不亂,秋紅說,你們抓賊怎么抓到我家來了?難道我家是賊窩嗎?布店的人說,你家就是個賊窩。這句話激怒了秋紅,秋紅不容分說朝那人臉上扇了記耳光,我操你八輩子祖宗,我讓你糟蹋我們家的名聲,秋紅邊罵邊唾,順手撞上了大門。她聽見門外人的交談仍然很不中聽,一個說,王德基家的孩子怎么都像惡狗一樣的?另一個說,一個比一個壞,一個比一個兇。秋紅的一點恐慌現(xiàn)在恰巧被滿腔怒火所替代,她對著門踢了一腳,高聲說,你們滾不滾?你們再不滾我就拎馬桶來,潑你們滿身是糞。
少年小拐和伙伴們偷來的是一匹白色的棉布,這匹布令錦紅啼笑皆非,錦紅懷著一種五味混雜的心情注視著小拐和白布,她說,辦喜事不能用白布,這是辦喪事用的。錦紅伸手在弟弟的頭頂上輕撫了一下。這個舉動意味著她最后寬恕了少年小拐。
沒有人知道少年小拐和武界泰斗羅乾的關(guān)系是如何中斷的,那種令人艷羨的關(guān)系也許持續(xù)了半年之久,也許只有短短的二三個月。我記得少年小拐后來不再談及羅乾的名字,有人追問羅乾的近況時小拐的回答令人吃驚,他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他中風了,不行了,現(xiàn)在我用一只手就能把我?guī)煾蹬乃馈H缓笊倌晷」彰硷w色舞他說起另一位大師張文龍的故事,那是風靡一時的龍拳的創(chuàng)始人,武功非凡,方圓百里的少年都夢想成為張文龍的門徒,但是張文龍只賣傷藥不授武藝。他經(jīng)常在北門吊橋設(shè)攤賣他的跌打風濕膏藥,賣完藥就卷攤走路,從來沒有人知道張文龍的住處,膽大的少年去他的藥攤前打聽時,張文龍就拿一塊膏藥塞過來說,先掏錢把藥買去,你們這幫孩子就缺傷藥了,你們打吧,你們天天打架我的藥就好賣了。當你死磨硬纏刺探他家的住處時,張文龍眨著眼睛說,我哪里有家呀?我天天在野地里為你們采藥熬膏,夜里就睡在水溝里,睡在菜花地里。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