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中國傳統(tǒng)官僚選拔制度：薦舉好還是科舉好？
來源：學習時報 作者：謝寶富

    把世卿世祿制除外，中國傳統(tǒng)官僚選拔制度大體可歸為薦舉、科舉兩類。其中，春秋戰(zhàn)國薦舉（含自薦）制、兩漢察舉制、曹操的唯才是舉和魏晉南北朝九品中正制大體可歸薦舉之列，科舉則實行于隋至清末的漫長時期。

對薦舉的反思

    從理論上說，薦舉制是一種合理的官僚選拔制度，因為優(yōu)秀的政治人才通常不是考試所能選拔出來的，其被簡拔與否，關(guān)鍵在于伯樂的慧眼。就結(jié)果而言，薦舉制在亂世環(huán)境與治平及大體可以茍安的環(huán)境，所取得的效果判然有別。
    在春秋戰(zhàn)國及曹操時代，薦舉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基本滿足了對人才的需要。尤其是曹操，為了廣攬人才、使自己在三國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提出了唯才是舉的選官標準，宣布一個人不管出身如何卑微、品德如何惡劣、曾有過何等的劣跡，只要有治國用兵之術(shù)，他都會重用。在中國用人史上，堪稱風華別具。
    薦舉之所以能在亂世執(zhí)行較好，主要原因是亂世存在有效的危機約束機制。生死存亡的競爭環(huán)境使大家真正成為“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成為“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命運共同體。無論上司簡拔下屬，還是下屬擁戴上司，都不得不把真才實干放在首位。這便是中國封建王朝為何總是“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的原因。
    而曹操之所以能在用人上別具一格，敢于宣布什么人才都要，除了生死存亡的三國競爭對人才的極度渴求以及自身不無屈辱、不無相似的出身及少時經(jīng)歷外，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原因便是其胸襟及能力。正是因為他是一位襟懷廣闊、騎術(shù)十分高明的政治騎手，所以再剛烈的馬，他也不怕降不?。辉儆斜臼碌膲娜?，他也不擔心管不了。否則，唯才是舉是不可想象的。由此不免讓人感嘆，一把手的胸襟及能力是何等重要！
    可是，薦舉一旦到了治平及大體可以茍安的環(huán)境，很快就面目全非。沒有亂世里的那套生死存亡的危機約束機制，人的私心及貪欲很快就在選人上充分暴露出來，時人高度的名利心及高超的鉆營術(shù)，很快就將薦舉制中脆弱的理性及公平掏空。無論是兩漢察舉制還是魏晉南北朝九品中正制，實行不久都很快出現(xiàn)了極其嚴重的名不副實。察舉制的結(jié)果是“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九品中正制的結(jié)果是，負責選人的中正（官名）一點也不中正，屁股完全坐到了世家大族那一邊，使該制度徹底淪為世家大族把持政治的工具，以至“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世家子弟上車尚不利落，就被任命為著作郎；腹內(nèi)空空如也，即可擔任清顯的秘書郎；甚至雖在襁褓即被冠帶，乳毛未干已被封侯。
    為什么察舉制與九品中正制會不約而同地走向其初衷的反面？這是因為，在缺乏危機約束機制下，薦舉制得以較好實行的兩個前提均難以把握：一是薦舉者須是既有識人慧眼又具無私品德的人?？墒?，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均無有效機制保證薦舉者是這樣的伯樂。二是選人的標準應(yīng)盡可能公正、具體、有可操作性，以便能在程序上對薦舉者有所約束。然而，實際情況正好相反。在察舉制里，選人的標準本是才、德；在九品中正制里，選人的標準原為才、德、家世（即父祖官冕）。這些標準本身或許并沒有錯，問題的關(guān)鍵是這些標準之中除家世較具體外，才、德都很抽象，缺乏具體化，也很難具體化。尤其是德，常常虛得很，稍有生活常識的人都知道，品德問題上尋常人之間較難說得清誰高誰低，或者高、低到哪里去。
    既無具體標準可循，又無制度保證薦舉者須公正無私、且薦舉權(quán)基本被貴族壟斷，所以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在誕生不久都很自然地走向了初衷的反面，成為貴族把持政治的工具。
    而九品中正制由原本才、德、家世并重走向最終的不論才、德，只重家世，以及后來科舉制里僵化的八股程式的出現(xiàn)，乍一看都是轉(zhuǎn)變得很荒謬，荒謬得很不應(yīng)該?？墒且坏┌阉鼈冎糜诋敃r當?shù)氐沫h(huán)境，一切又都似乎情有可原。既然才、德都很不好拿捏，既然傳統(tǒng)的詩賦及時務(wù)策評閱起來主觀性太過，唯有家世歷歷可尋、八股可使評卷臻于客觀，那么以家世為唯一、以八股論是非，雖顯失公正或扼殺靈性，但也多少有那么一點“合理”及必然。這似乎反復向人們道出了一個真理：治理情大于理、萬緒千難的中國，歷來不能不劃杠杠（不劃則亂），可是只要一劃杠杠，卻又總難免一劃則死。

對科舉的反思

    而科舉制實際上也就是中國人情非得已時所劃的一道杠杠而已?？婆e制與其說是較為優(yōu)秀的官僚選拔制度，不如說是至為優(yōu)秀的文人選拔及塑造制度?？婆e及第者多是一流的文人，而一流的文人卻多非一流的政治家。文人最大的特點是善于把簡單的問題弄得很復雜，而政治家最大的特點是善于把復雜的問題提煉為很簡單；文人最需要的是多情，而政治家最忌諱的是婦人之仁。乾隆爺固然做不了鄭板橋，鄭板橋也肯定當不了乾隆爺。從從政的需要來看，科舉出身的文人多屬智商很高、情商偏低之類?？墒?，科舉偏偏令蘇軾之類“天生就是文人”的人，其人生志向或者說是人生第一志向不是寫詩而是做官，且官癮都還不小；同時科舉還使他們不僅能當上官，而且多半要在仕途上不斷地遭遇坎坷及滄桑，進而因為滄桑而柔腸寸斷，由于坎坷而入木三分，總之是越來越適宜寫詩了。結(jié)果事與愿違，一心想當?shù)拇蠊傥幢禺敵?，大詩人反倒切切實實地做成了?br />     在歷史的時空里，科舉正面意義較多，畢竟科舉堪稱國人“自行設(shè)計并制造、享有自主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最嚴密、最公平（但非公正）的選官制度，畢竟通過科舉選拔出來的大多是聰明人，用聰明人治理國家總比笨蛋要好。
    但從今天的角度看，科舉又確實負面性很多?？婆e誕生后，中國讀書人的心被牢牢拴在烏紗帽上，眼睛則被緊緊鎖在獲得烏紗帽必備的敲門磚——儒家經(jīng)典及文學創(chuàng)作上，使一代代聰明而勤奮的中國讀書人心無旁騖，要么在有限的儒家經(jīng)典上做起了無限的好文章，要么把唐詩宋詞寫到出神入化的高度，高得令你讀后會情不自禁地增添民族自信：既然國人能把唐詩宋詞寫到如此神奇的高度，若把如此的聰明及勤奮用到科學等其他領(lǐng)域，勢必會取得同樣的成功（當然，問題的關(guān)鍵是其他領(lǐng)域是否有像科舉選拔、塑造文人那樣的好機制）?？墒?，科舉制下，儒家經(jīng)典及文學以外的對社會發(fā)展作用更大、更直接、更具體的自然科學技術(shù)，卻被中國讀書人幾盡忽略，這是中國封建皇權(quán)聯(lián)手中國讀書人在知識領(lǐng)域所犯下的最大錯誤！科舉走向成熟、發(fā)達的宋代以后，中國讀書人心無旁騖地在人的內(nèi)心世界兜圈子、挖潛力，試圖從心靈的角度尋求突破，以救眾生，可結(jié)果卻是越想越片面，越走越極端，越“發(fā)展”越鉗制人性，不僅未惠澤百姓，反而還大大降低了國人的生活質(zhì)量，直到今天仍余孽未消。宋明理學、心學即是最典型的例子。
    民主不僅源于近代科學，且直接孕育于近代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婆e不僅使中國讀書人全然忽略了科學，且高度強化了國人官本位意識，使工商業(yè)者即使在工商業(yè)上前景無限，但內(nèi)心深處依然功名難舍，因而紛紛“工而好儒”、“賈而好儒”，高度重視晚輩的文化教育，以期科場成名天下知。好后生都矢志科舉仕途，唯有實在走不通科舉仕途者才轉(zhuǎn)身務(wù)工經(jīng)商，這無疑是唐宋以后中國工商業(yè)難以成長壯大的關(guān)鍵原因之一。
    科舉把中國讀書人的心牢牢拴在廟堂之上，使中國讀書人紛紛成為或者渴望成為統(tǒng)治體系內(nèi)的一員，使傳統(tǒng)中國社會始終缺乏獨立的知識階層，缺乏真正的封建帝制的異端及挑戰(zhàn)者，無法產(chǎn)生不同于封建制度、思想及倫理的新制度、新思想、新文化，從而直接導致了中國封建社會的長期延續(xù)。
    科舉本質(zhì)上是將讀書徹底名利化，考試的結(jié)果無外成王敗寇。久而久之，科舉制也就很自然地強化了國人本已濃厚的名利心，造就了中國社會慣以“成王敗寇”論人生高低的非正常心態(tài)，使整個社會対失意者缺乏應(yīng)有的包容度，使國人普遍背上了沉重的名利“十字架”；使一些失意者在衣食無憂、原本完全可以成為快樂的“小人物”的情況下，背上了無法承受的“面子”重負，迫使其不得不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突破原則也要上，由是而有那么多不該發(fā)生的腐敗與造假，釀成了那么多不該發(fā)生的人生悲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