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余錄(4)

時間:2011-12-20 20:14來源:未知 作者:張愛玲 點擊: 載入中...

  三點鐘,我的同伴正在打瞌盹,我去燒牛奶,老著臉抱著肥白的牛奶瓶穿過病房往廚下去。多數(shù)的病人全都醒了,眼睜睜望著牛奶瓶,那在他們眼中是比卷心百合花更為美麗的。

  香港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沒蓋子的黃銅鍋,手疼得像刀割。鍋上膩著油垢,工役們用它殿湯,病人用它洗臉。我把牛奶倒進去,銅鍋坐在藍色的煤氣火焰中,像一尊銅佛坐在青蓮花上,澄靜,光麗。但是那拖長腔的“姑娘啊!姑娘??!”追蹤到廚房里來了。小小的廚房只點一支自蠟燭,我看守著將沸的牛奶,心里發(fā)慌,發(fā)怒,像被獵的獸。

  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xì)g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將他的后事交給有經(jīng)驗的職業(yè)看護,自己縮到廚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爐小面包,味道頗像中國酒釀餅。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我們還念日文。派來的教師是一個年輕的俄國人,黃頭發(fā)剃得光光的。上課的時候他每每用日語問女學(xué)生的年紀(jì)。她一時答不上來,他便猜:“十八歲?十九歲?不會超過甘歲吧?你住在幾樓?待會兒我可以來拜訪么?”她正在盤算著如何托辭拒絕,他便笑了起來道:“不許說英文。你只會用日文說:”請進來。請坐。請用點心。‘你不會說’滾出去!“說完了笑話,他自己先把臉漲得通紅。起初學(xué)生黑壓壓擠滿一課堂,漸漸減少了。少得不成樣,他終于賭氣不來了,另換了先生。

  這俄國先生看見我畫的圖,獨獨賞識其中的一張,是炎櫻單穿著一件襯裙的肖像。他愿意出港幣五元購買,看見我們面有難色,連忙解釋:“五元,不連畫框。”

  由于戰(zhàn)爭期間特殊空氣的感應(yīng),我畫了許多圖,由炎櫻著色。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歡喜贊嘆,似乎太不像話,但是我確實知道那些畫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畫的,以后我再也休想畫出那樣的圖來。就可惜看了略略使人發(fā)糊涂。即使以一生的精力為那些雜亂重疊的人頭寫注解式的傳記,也是值得的。譬如說,那暴躁的二房東太太,斗雞眼突出像兩只自來水龍頭;那少奶奶,整個的頭與頸便是理發(fā)店的電氣吹風(fēng)管;像獅子又像狗的,蹲踞著的有傳染病的妓女,衣裳底下露出紅絲襪的盡頭與吊襪帶。

  有一幅,我特別喜歡炎櫻用的顏色,全是不同的藍與綠,使人聯(lián)想到“滄海月明珠有淚,藍團日暖玉生煙”那兩句詩。一面在畫,一面我就知道不久我會失去那點能力。從那里我得到了教訓(xùn)——老教訓(xùn):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人”是最拿不準(zhǔn)的東西。

  有個安南青年,在同學(xué)群中是個有點小小名氣的畫家。他抱怨說戰(zhàn)后他筆下的線條不那么有力了,因為自己動手做菜,累壞了臂膀。因之我們每天看見他炸茄子(他只會做一樣炸茄子),總覺得凄慘萬分。

  戰(zhàn)爭開始的時候,港大的學(xué)生大都樂得歡蹦亂跳,因為十二月八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平白地免考是千載難逢的盛事。那一冬天,我們總算吃夠了苦,比較知道輕重了??墒?ldquo;輕重”這兩個宇,也難講……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人類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單純的獸性生活的圈子,幾千年來的努力竟是妊費精神么?事實是如此。香港的外埠學(xué)生困在那里沒事做,成天就只買菜,燒菜,調(diào)情——不是普通的學(xué)生式的調(diào)情,溫和而帶一點感傷氣息的。在戰(zhàn)后的宿舍里,男學(xué)生躺在女朋友的床上玩紙牌一直到夜深。第二天一早,她還沒起床,他又來了,坐在床沿上。隔壁便聽見她嬌滴滴叫喊:“不行!不嗎!不,我不!”一直到她穿衣下床為止。這一類的現(xiàn)象給人不同的反應(yīng)作用——會使人驚然回到孔子跟前去,也說不定。到底相當(dāng)?shù)氖`是少不得的。原始人天真雖天真,究竟不是一個充分的“人”。

  醫(yī)院院長想到“戰(zhàn)爭小孩”(戰(zhàn)爭期間的私生子)的可能性,極其擔(dān)憂。有一天,他瞥見一個女學(xué)生偷偷摸摸抱著一個長形的包裹溜出宿舍,他以為他的噩夢終于實現(xiàn)了。后來才知道她將做工得到的米運出去變錢,因為路上流氓多,恐怕中途被劫,所以將一袋米改扮了嬰兒。

  論理,這兒聚集了八十多個死里逃生的年輕人,因為死里逃生,更是充滿了生氣:有的吃,有的住,沒有外界的娛樂使他們分心;沒有教授(其實一般的教授們,沒有也罷),可是有許多書,諸子百家,《詩經(jīng)》、《圣經(jīng)》,莎土比亞——正是大學(xué)教育的最理想的環(huán)境。然而我們的同學(xué)只拿它當(dāng)做一個沉悶的過渡時期——過去是戰(zhàn)爭的苦惱,未來是坐在母親膝上哭訴戰(zhàn)爭的苦惱,把憋了許久的眼淚出清一下。眼前呢,只能夠無聊地在污穢的玻璃窗上徐滿了“家,甜蜜的家”的字樣。為了無聊而結(jié)婚,雖然無聊,比這種態(tài)度還要積極一點。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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