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余錄(2)

時間:2011-12-20 20:14來源:未知 作者:張愛玲 點擊: 載入中...

  我覺得非常難受——竟會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間么?可是,與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爛,又有什么好處呢?有人大聲發(fā)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兒有空隙讓人蹲下地來呢?但是我們一個磕在一個的背上,到底是蹲下來了。飛機往下?lián)洌榈囊宦?,就在頭上。我把防空員的鐵帽子罩住了臉,黑了好一會,才知道我們并沒有死,炸彈落在對街。一個大腿上受了傷的青年店伙被拾進來了,褲子卷上去,稍微流了點血。他很愉快,因為他是群眾的注意集中點。門洞子外的人起先捶門捶不開,現(xiàn)在更理直氣壯了,七嘴八舌嚷:“開門呀,有人受了傷在這里!

  開門!開門!“不怪里面不敢開,因為我們?nèi)颂s了,什么事都做得出。外面氣得直罵”沒人心“,到底里面開了門,大家一哄而人,幾個女太太和女傭木著臉不敢做聲,穿堂里的箱籠,過后是否短了幾只,不得而知。飛機繼續(xù)擲彈,可是漸漸遠(yuǎn)了。警報解除之后。大家又不顧命地軋上電車,唯恐趕不上,犧牲了一張電車票。

  我們得到了歷史教授佛朗士被槍殺的消息——是他們自己人打死的。像其他的英國人一般,他被征人伍。那天他在黃昏后回到軍營里去,大約是在思索著一些什么,沒聽見哨兵的咆喝,哨兵就放了槍。

  佛朗士是一個豁達(dá)的人,徹底地中國化,中國字寫得不錯(就是不大知道筆畫的先后),愛喝酒,曾經(jīng)和中國教授們一同游廣州,到一個名聲不大好的尼愿里去看小尼姑。他在人煙稀少處造有三幢房屋,一幢專門養(yǎng)豬。家里不裝電燈自來水,因為不贊成物質(zhì)文明。汽車倒有一輛,破舊不堪,是給仆歐買菜趕集用的。

  他有孩子似的肉紅臉,瓷藍(lán)眼睛,伸出來的圓下巴,頭發(fā)已經(jīng)稀了,頸上系一塊黯敗的藍(lán)字寧綢作為領(lǐng)帶。上課的時候他抽煙抽得像煙囪。盡管說話,嘴唇上永遠(yuǎn)險伶伶地吊著一支香煙,蹺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再也不會落下來。煙蒂子他順手向窗外一甩,從女學(xué)生蓬松的鬈發(fā)上飛過,很有著火的危險。

  他研究歷史很有獨到的見地。官樣文字被他耍著花腔一念,便顯得十分滑稽,我們從他那里得到一點歷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可以從他那里學(xué)到的還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無名目的死。第一,算不了為國捐軀。即使是“光榮殉國”,又怎樣?他對于英國的殖民地政策沒有多大同情,但也看得很隨便,也許因為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每逢志愿兵操演,他總是拖長了聲音通知我們:“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想不到“練武功”競送了他的命——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人類的浪費……

  圍城中種種設(shè)施之糟與亂,已經(jīng)有好些人說在我頭里了。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氣管失修,堆積如山的牛肉,寧可眼看著它腐爛,不肯拿出來。做防御工作的人只分到米與黃豆,沒有油,沒有燃料。各處的防空機關(guān)只忙著爭柴爭米,設(shè)法喂養(yǎng)手下的人員,哪兒有閑工夫去照料炸彈?接連兩天我什么都沒吃,飄飄然去上工。當(dāng)然,像我這樣不盡職的人,受點委屈也是該當(dāng)?shù)?。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場現(xiàn)形記》。小時候看過而沒能領(lǐng)略它的好處,一直想再看一遍。一面看,一面擔(dān)心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宇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么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圍城的十八天里,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挨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許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zhuǎn)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詩上的“凄凄去親愛,泛泛人煙霧”,可是那到底不像這里的無牽無桂的虛空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于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jié)婚了。有一對男女到我們辦公室里來向防空處長借汽車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書。男的是醫(yī)生,在乎日也許并不是一個“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時的望著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于悲哀的戀戀的神情。新娘是看護,矮小美麗,紅顴骨,喜氣洋洋,弄不到結(jié)婚禮服,只穿著一件談綠綢夾袍,鑲著墨綠花邊。他們來了幾次,一等等上幾個鐘頭,默默對坐,對看,熬不住滿臉的微笑,招得我們?nèi)α?。實在?yīng)當(dāng)謝謝他們給帶來無端的快樂。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點弄不慣,和平反面使人心亂,像喝醉酒似的??匆娗嗵焐系娘w機,知道我們盡管仰著臉欣賞它而不至于有炸彈落在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冬天的樹,凄迷稀薄像淡黃的云;自來水管子里流出來的清水,電燈光,街頭的熱鬧,這些又是我們的了。第一,時間又是我們的了——白天,黑夜,一年四季——我們暫時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歡喜得發(fā)瘋呢?就是因為這種特殊的戰(zhàn)后精神狀態(tài)。一九二0年在歐洲號稱“發(fā)燒的一九二0年”。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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