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姐開始洗羊毛，要用許多許多的水。她便穿著碎花褂，一扭一扭地去挑水。丁寧便聽到許多女人背后議論虎姐風(fēng)流：男人不在家，打扮得那么花呀草的，給誰看！丁寧這才注意到，留守處的女人都穿看極肥大的軍裝，褲檔里寬敞得能塞進(jìn)去兩袋大米。丁寧勸她們稍微改瘦削一點，也顯得利索。女人們一撇嘴：隔兩天懷了娃，出懷后還得放褲腰，不是又得忙嗎！

　　洗好的羊毛掛在虎姐窗外掛不下，又蔓延到丁寧窗外。一束束毛條柳絮似的，在無遮擋的陽光烘烤下舒展膨松，直到吸足陽光，充盈成溫暖的云朵，虎姐便把它們?nèi)∠聛?，象抖空竹似地提著線陀螺，從羊毛團(tuán)中捻出又細(xì)又勻的毛線。她身段優(yōu)美，手抖的靈韻，看著看著，你會覺得這事根本沒有什么了不起，那毛線原本就存在羊毛里，就象蠶絲是纏在蠶繭上一樣，她不過是費了點時間把它們抽出牽就是了。

　　丁寧于是手癢，試了一次，那線象沒煮透的白薯粉條，疙疙瘩瘩滿目瘡痍。丁寧便懷疑虎姐特地給自己挑了一團(tuán)不好侍弄的羊毛。虎姐是多么聰明的女人，拿起崎嶇不平的毛團(tuán)只一抖，線又象流水般地涌出來了。丁寧只好作罷。

　　然后是染線。染料袋上是一個三十年代裝束的肥白但笑瞇咪的女孩，懷里摟著一只綿羊。相當(dāng)于胸前的部位，注著大紅、靛藍(lán)、孔雀綠……

　　然后是把線和染料一起煮，空氣中彌漫著種種特異的氣味，連丁寧房間里也聞得一清二楚。顏色是有味道的：紅色發(fā)甜，米黃發(fā)酸，最難聞的是黑色，象雷雨前腐敗樹葉的鐵腥……

　　虎姐染得最多的是黑色。丁寧曾想堵堵兩家墻壁上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縫隙，以隔絕空氣污染，又怕虎姐覺得生分，就一直沒辦。

　　最后是織。毛衣毛褲毛背心毛帽子；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妹子：一針上一針下兩針并一針三針減四針；水草花羽毛花熱帶魚花小刺猬花外帶寧死不屈的阿爾巴尼亞花……

　　“一件毛衣要織多少針？”丁寧憤憤不平。糞站長有一個龐大的衣不敝體的家族，若不是虎姐，他們大概永不知道世上有這種柔軟輕暖的御寒物。昆侖山上的羊毛很便宜但這種簡單重復(fù)單調(diào)繁瑣的手工勞動，實在是令人寒心。

　　“沒數(shù)過?？偟糜惺f針吧。”虎姐的手指已經(jīng)纏上了膠布，指肚被毛衣針抵得出血了。

　　“知道嗎，十萬字就是一部小說，十萬人馬就是一個方面軍！”丁寧誨人不倦。

　　“我就是走十萬步，也到不了山上。我心里念過十萬次他的名字，他也不回來。”虎姐神色黯然，便拼命快織，不想又織錯了，只得拆。拆下來的線彎彎曲曲，沒有最初的平滑，虎姐便一個勁地怨丁寧。丁寧便不再說這種話了。

　　丁寧發(fā)現(xiàn)虎姐很自私，把最好的羊絨一縷一縷擇出來，單洗單晾，籠在一處，象收集起一團(tuán)團(tuán)柔曼的白霞，捻出線來，蠶絲一樣細(xì)軟柔韌。不染色，一水的本白，象初生的兔子一樣可愛。

　　“這是留著給孩子織的。”虎姐說。

　　丁寧便用行家的目光看了看虎姐。她的胸很高，因為用自制的沒有弧度的布帶束著，便沒有美麗的曲線，只是一道膨隆的肉崗。她的臀雖說包裹在寬大的軍褲里（這一點虎姐還是以節(jié)儉為上，以愛美為次，沒把軍褲改瘦），丁寧仍很有把握地判斷出這是一個上好的骨盆。內(nèi)外經(jīng)線絕對在正常高值范圍，只要有足夠的營養(yǎng)，她會孕育出一個八斤以上的胎兒而絕不會難產(chǎn)。

　　虎姐開始象個抱巢的鳥一樣給即將下山的丈夫和未來的孩子預(yù)備吃的東西了。說來也可憐，這荒野戈壁，除了氧氣滿足供應(yīng)以外，其它供給很差。探親的將士在山上高原反應(yīng)吃不下，到了山下能吃下了又沒的可吃了。

　　敲墻聲又一次停歇了。寂靜來得比上次更突兀，仿佛蘊藏著極大的危險。毫無疑問，虎姐那面遇到了某種不可解脫的災(zāi)難。否則，她是不會這樣猛烈地呼救的。

　　丁寧顧不得害怕。不管怎樣，應(yīng)該過去看看。她隨手拉過藥箱背上。想想，又把藥箱打開，把一柄鋒利的手術(shù)刀握在手里。情況不明，她總該有件防身的武器。萬一遇到什么強暴，縱不能致敵于死命，也能把他的臉劃一個亂七八糟。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了門，一股逼人的寒氣立即吞噬了她。昆侖山腳下是極森涼的，就是最炎熱的夏季，午夜外出也需穿上皮襖。

　　丁寧只覺得腳肚子發(fā)抖，半是怕半是冷。這在醫(yī)學(xué)書上是被嚴(yán)肅地診斷為“腓腸肌痙攣”需要立即針灸止痛。但她顧不了這些，她的墻又被敲響，只是這一次，聲音壓抑得多，象一個哭得過久的喪婦，喉嚨已然嘶啞。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