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幾乎理解不了這些不連貫話語的意義。在她短短的一生里,從未想到有一天兩個人的命運將同她生死相關(guān)。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無論救與不救,她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丁醫(yī)生不在家。也許,是給人看病去了。”那個干事說。
丁寧真想給他敬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假若不違反任何道德規(guī)范的話,還將吻一吻他的額頭。在這個漆黑的恐懼的夜里,還有人給她以起碼的信任,她感到輕微的溫暖。
“看好她的門,看一會有沒有人出來。”麻處長輕聲吩咐道。
丁寧來不及為自己憤怒,虎姐家的門就被響亮地?zé)o可置疑地敲響。
丁寧茫然地注視著墻壁。墻壁上的龔站長兩眼分得很開。中間是一個寬大的鼻梁。這樣的鼻粱戴眼鏡一定很難受,會略出兩個鮮紅的坑。不過龔站長不會戴眼鏡,他文化不高,信也寫得很短……
大難當(dāng)頭,丁寧竟然想到的是這樣不著邊際的事,而且還很細致。
只有虎姐清醒。她突然象從冬眠中驚醒的毒蛇一般,扭動著光滑的身子,哧哧地吐著白氣,幾乎沒費什么力氣,用一個手指頭一點,原本就在地上的小木匠就勢一滾,肉球似地鉆進了床底。
下垂近地的床單微微抖動著,虎姐兩眼脧視著,一抬腳,把一雙男人穿的鞋準(zhǔn)確地射進床底。
現(xiàn)在,屋內(nèi)只剩下兩個女人了。
門已經(jīng)敲得頗不耐煩,門框往下震土,在丁寧眼中,門扇已經(jīng)弓形膨出。
虎姐象一頭花斑豹子,嗖地竄上床,把兩床棉被一股腦地蓋在身上,然后目光炯炯地四處巡視,忽地又撲到地上,扯過一個瓷盆,嘩嘩尿了一泡,半推半就地堵在床沿,然后鯉魚打挺似地鉆進沉重的被窩。
丁寧象個局外人似地,不知道該干些什么。
門又一次山崩地裂地擂響了。
虎姐急切地示意她去開門,順手把燈點亮。
丁寧步履蹣跚,雙膝發(fā)軟。丁寧只覺得心臟在咽喉處、眼皮下、太陽穴、腳底板一齊跳動,肺卻不知道跑哪去了,全身都淤積著二氧化碳,沒有一息氧氣。
她最后掃一眼房間,片刻之后,這里不知會出現(xiàn)怎樣的場景?;⒔愕哪蚺枥锱菽€沒有消散,壓在下面的那床被子被小木匠磕頭時裹上了土,該拍打一下……這一切,都來不及做了。
她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的人撲將進來。
“咦,你怎么在這兒?”麻處長大為吃驚,手中的五節(jié)電池手電筒,象一只巨大的銀臂,在丁寧腳下掃動。
“我……”
虎姐呻吟了一聲。
“我來給她看病。”丁寧鼓足了勇氣。這是唯一站得住腳的解釋。她垂下眼簾,生怕麻處長銳利的目光看清她的眼神。從睫毛分隔的間隙里,她看見床沿下方的布單微微拂動。
“白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怎么晚上就病得這么厲害?”麻處長認真負責(zé)地象父親一樣慈善地去摸虎姐的額頭。
丁寧知道,那額頭一定冰涼如鐵,且有一層泥鰍的粘液。
“并不是所有的病都發(fā)燒,您知道:“丁寧的牙齒不再打顫,謊話一旦開了頭,就沒有后退的路了。
“那到底是什么病?怎么這么半天才開門?”處長滿腹狐疑。
“是……是婦科病,你知道,我正在給她作檢查。”丁寧流暢地沿著謊話的軌道運行。
虎姐此刻已完全象個病人,簡直是病入膏盲。臉色青灰,眼神渙散,嘴唇顫抖,全沒了片刻前的果敢與英勇。
事情似乎可以到此結(jié)束了。年輕的女軍醫(yī)是這方面的權(quán)威,一旁放著藥箱,一切都合情合理。
人們象木偶一樣呆站著。在一個極短的瞬間,麻處長也想鳴金收兵了。但是高度的革命責(zé)任感和深厚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加上種種蛛絲馬跡,使他對此事滿腔熱忱。
四壁斗室,幾乎空空如也。除了最必須的生活用品,清貧而凄涼。幾個木箱捏在一起,蒙了塊細碎花布,算是這屋中唯一的奢侈品了。一口黑不溜秋粗鐵鍋,影影綽綽幾個出土文物一樣的陶碗(這附近的老鄉(xiāng)還燒不出瓷碗)。墻上貼著一幅胖娃娃的年畫。沒有擱樓沒有地道沒有夾壁墻,唯一能藏住人的地方就是雙人床底下。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這一簡單事實。麻處長平端著手電,象舉著一挺重機關(guān)槍,俯下身去……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