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尾隨她去。
瘋狂老鼠實際上是一種類似翻滾過山車的大型游藝機。零零坐在椅子上。有一副馬蹄形的重物,鞍轎似地降落在她幼嫩的雙肩,像一雙鐵腕扼住咽喉兩側(cè)。這樣老鼠在劇烈騰挪的時候,才不會被巨大的慣性投擲而出。還有一條鋼索般的保險帶,把她和座椅堅定地聯(lián)系在一起。
零零雖然滾圓,畢竟是個孩子,保險帶扣到了最后一環(huán)。因為心靈上負了責(zé)任,我便走過去看她系得是否牢靠。她完全沉浸在冒險前的快樂之中,對每個走近她的人,無端地微笑。
開始檢票了。零零把她的藍手鐲打開,又小心翼翼地包好。
瘋狂老鼠動作起來,這是一場真正的鼠疫。它毫無規(guī)則地顛簸起伏,沿著尖銳的直角,無目的地撲打跳越。人們恐怖的失叫聲,像黑色的松針,從瘋狂老鼠背上鋪天蓋地撒下,使每一個旁觀的人,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抱頭鼠竄”。
我抗拒著恐懼和眩暈,目光拐著鋒利的路線,困難地跟蹤著小小的零零,其實,她即是此時發(fā)生了某種意外,我也是完全無能為力的。
瘋狂老鼠倏地完全地倒立起來,我半仰著臉,極清晰地看到,在太陽米字形的光輝一側(cè),零零同我鼻子對著鼻子,像個嬰兒般地俯沖過來。在那雙黑云子一般的眸子里,飽含著地面蒼翠的綠色。
我的責(zé)任業(yè)已盡完。老鼠痛苦地安靜下來,我轉(zhuǎn)身離去,去尋找那依稀的粉色。
夢幻小屋的門是橢圓形,中間有一個肉色的鈕。它引動人們溫馨的憶念。卻終于想不出確切的究竟,懷著不甘心走了進去。
粉紅色的微光,像霧靄一樣包裹過來。看不到燈,或者說到處都有燈,墻壁像滲水一樣沁出粉色的光柵,使你以為伸手就可以抓到粉色的顆粒。
溫度極適中,像幼時祖母剛剛用舌尖嘗試過遞來的一碗粥。
空中彌漫著一種類似撫摸般的韻律。它不疾不徐,無休無止。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溫存而準(zhǔn)確地拍擊著每個人最原始的記憶……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遙遠。每個人都像被過分醇香的酒灌昏了頭,松弛在極舒適的座椅上。
我的理智抵制著俘獲,極力思索著:這小屋,我似乎居住過……當(dāng)我終于想起來的時候,悚然一驚:這不是仿照人類母體內(nèi)的宮殿塑造的嗎!怪不得它給人以無可比擬的安寧和歸屬感!
那個橢圓形的門,象征著臍。它是嬰兒和母親永久的聯(lián)結(jié)之路。
在被瘋狂老鼠強烈摧殘之后,你不得不佩服將來世界的領(lǐng)導(dǎo)人了。你不論怎樣不以為然,都要進入沙灘般的舒緩之中。
門猛地被撞擊開,零零滑動進來。小孩子距離母體的路程更近,她很快便進入了夢幻的境界。蜷在座椅上,像一只溫順的白貓。
環(huán)境已具有如此的魔力,再加上正式的節(jié)目,該是怎樣的美妙!我覺得這錢花得不冤。
從臍里走進一位年青的女郎,她長得很媚氣,前沖式的長檐帽,提醒人們這是中外合資的游樂園。
我無端覺得,工作人員應(yīng)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就要開場了,收票了。請把票拿出來。”女郎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冷漠。
人們都從懷抱的溫暖中清醒過來,像要保留住最后的美好,依舊蜷著身子,無聲地舉起票。
小姐一把將我的專用票擄了去。
零零舉起她耦節(jié)似的胳膊,藍手帕經(jīng)粉紅色的渲染,蛻變?yōu)樯钭稀?/p>
小姐將我側(cè)方之人的多用票捋過去,撕下表示夢幻小屋的那一聯(lián),余票退過。
小姐走到零零眼前。零零的胳膊已經(jīng)下沉,她舉起得過分早了。
“票在哪兒?”小姐問。
零零便像在課堂上舉手發(fā)言惟恐叫不到時,將手舉得高高。
“那請你把手絹打開。”小姐催促道。零零已經(jīng)耽誤了時間。
孩子們總是這樣,遺漏一些非常重要的步驟。零零用另一只手去解這只手上的手絹。小姐耐心地等待著,像副食店售貨員在等待一個沒有主動拔掉瓶塞子的買醋者。
手絹系得過于牢靠了,解得便很艱難。幸而小孩子們的心,細小卻并不細膩,零零全然沒有察覺到小姐的厭倦,終于解開時也沒有成年人乞求原諒時慣常的歉意,蛋圓的小臉因為窘急的汗水,更顯出油汪汪的可愛。
“阿姨,您看——”
在這種無遮攔的笑臉面前,萌生慍怒的小姐也忍不住了一個微笑。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