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鄉(xiāng)下的維吾爾族男孩子，十有八九都有過放羊的經(jīng)歷，我也是。我始終認為放羊是一件苦差事，不都像是詩里寫的，歌中唱的，歡快輕松，悠然自得，世外桃源似的，很浪漫，也很幸福。轉(zhuǎn)場的酸楚，缺草的焦灼、接羔的勞頓，局外人是感覺不到的；更可怕的是漫長歲月里，孤獨像黑夜一樣與你形影不離，排解不去的寂寞的心緒，如絲如縷，猶如一張巨大的網(wǎng)，陷于其中，不得自拔。
A 放羊的日子
生活在鄉(xiāng)下的維吾爾族男孩子，十有八九都有過放羊的經(jīng)歷，我也是。
那時候我還小，掐指算來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這個年紀最缺的是覺，只要頭一挨枕頭，就像死狗一樣睡過去了，推都推不醒。可我很少有這樣的福氣，天麻麻亮就得起床，趕在上課之前讓羊吃飽肚子，是我一天當中最要緊也是很無奈的事情。
那個時候，鄉(xiāng)下還比較窮。我們家五個孩子，顧了吃的就顧不了穿的，生活很是拮據(jù)，不想一點其他辦法，日子就過不下去。而養(yǎng)羊似乎就成了唯一選擇。所以當別人還在被窩里睡得正香的時候，我已趕著羊群出了院子。不過，要想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讓羊吃飽肚子并非易事，需冒一定風(fēng)險。這個風(fēng)險就是把羊群趕向地頭渠邊，因為時常得到渠水滋潤，這兒的草就茂盛，羊吃起來非常過癮，不一會兒，原本一個個干癟的肚子，眼見著就都鼓了起來。如果羊也像人一樣聽話，也就好說，我可以借機頭枕在渠埂子上打個盹，免得上課時上下眼皮打架，一不小心從椅子上滑落下來，讓全班哄堂恥笑。但老是不遂人意，這邊你剛一頭著地，似睡非睡，那邊羊群就電打一樣，一個跟一個“蹭”地鉆進莊稼地，讓人擔(dān)驚受怕，出一身冷汗。
我始終認為放羊是一件苦差事，不都像是詩里寫的、歌中唱的，歡快輕松、悠然自得，世外桃源似的，很浪漫、也很幸福。轉(zhuǎn)場的酸楚，缺草的焦灼、接羔的勞頓，局外人是感覺不到的；更可怕的是漫長歲月里，孤獨像黑夜一樣與你形影不離，排解不去的寂寞的心緒，如絲如縷，猶如一張巨大的網(wǎng)，陷于其中，不得自拔。
B 智斗“賊不死”
羊這個東西怪得很，看似比馬要馴順，也沒有牛的犟脾氣，但就是極不情愿聽從牧羊鞭的調(diào)遣，你向東邊趕，它繞來繞去要向西邊跑；大熱天的你急著要早一點歸圈，它卻磨磨蹭蹭、懶懶散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后邊的頭抵著前邊的屁股，死拉硬拽就是不動彈。尤其是山羊和綿羊混放的羊群，愈要小心留神，不然肯定會捅婁子，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當我第一次拿起牧羊鞭的時候，父親就對我約法三章：一是不能讓羊糟蹋了地里的莊稼，那是莊戶人家的命根子；二要防止羊跑丟了，肚子里的油水、穿的戴的和上學(xué)的花費都指望著羊呢；三是切記要遠離三瓣野苜蓿，羊吃了會脹破肚皮，一個個脹死。
我當時所放的那群羊不算多，大小20來只，其中有五六只是山羊。為了吆喝起來方便，我大都給起了名字，譬如“花喜鵲”、“老滿口”、“賊不死”之類的。起什么名字，因顏色差異來定，憑年歲大小而論，當然也有個別取決于其秉性之優(yōu)劣了。那只“賊不死”取的就是貶義。那是一只通體雪白的羯山羊，一對彎彎的抵角，十分顯眼，因身強體壯且又極愛拋頭露面，自然成了頭羊。然而就是這家伙，打第一天起就讓我傷透了腦筋。
放羊娃都清楚：管好羊群，先要管好頭羊。我總覺得我們家這只“賊不死”，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確實奸滑、刁鉆。別的羊到了一個好的草場，只管低頭吃草，哪里還顧得上東張西望；“賊不死”就不一樣，兩眼總是盯著山下的莊稼、渠邊的樹，一肚子彎彎繞。分明剛剛還在一座小山頭上低頭啃著草皮，可是等我撒完一泡尿回頭再看時，它已帶著羊群蹦著跳著一溜煙向山下跑去。邊跑還邊回身張望，那意思好像在說：你追呀，使勁追呀……
正如我父親所說，那些年，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全指望地里那一點莊稼養(yǎng)家糊口。原本和睦相處的街坊鄰居，或許就為此鬧別扭起糾紛，反目為仇，甚至發(fā)生械斗。好在我兒時是出了名的“草上飛”，總是搶先一步趕到地頭，才算是一次又一次化險為夷，不過，羊啃樹皮的事情還是有過那么一兩回。然而不管怎么說，最后吃虧的還是自己。羊最忌諱大運動量奔跑，天天如此這般來回折騰幾次，餓不瘦也會跑瘦的。那時候和現(xiàn)在不同，羊肉越是壯實就越是受人歡迎，不像今天一個個都挑瘦肉吃。所以誰家羊的尾巴喂得大，誰家的鍋里就不缺油水。所以，眼見得抓了一個夏天的膘，就這么一天天往下掉，哪有不心疼的。
也是迫于無奈，我只好給頭羊“賊不死”使木絆。所謂木絆，就是截一根狀若搟面杖大小的木棒，中間打上一孔，然后再穿上一根細繩子，將木棒吊掛在羊的脖子下。學(xué)問全在繩子和木棒的尺寸上，繩子長了，木棒拖在地上，羊無法前行；木棒短了，吊在空中，起不到“絆腿”的作用。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木棒橫擋在頭羊的膝蓋骨前，既不影響走路，又不能跑太快。羊的膝蓋骨是最脆弱的地方，只要它一跑，木棒就會自動敲打，丁丁當當?shù)模涛兑欢ú缓檬堋?/p>
然而說這頭羊是“賊不死”，也實在是名副其實，令人信服。盡管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給頭羊使了這個絕招，到頭來還是收效不大，頭羊依舊惡習(xí)不改，照跑不誤，只不過跑的姿勢有些滑稽可笑而已。我一次次看著它就那么蹩腳地跑著，像跳不是跳，似拐又非拐，活脫脫一副羅圈腿，動作雖難看，卻很實用。不僅避開了木絆，速度也不慢。都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見頭羊“賊不死”率先垂范，勇往直前地帶頭跑著，羊群就有了主心骨，效仿著跟隨其后跑將起來。一時間“咩咩”的叫聲不絕于耳，揚起的塵土彌漫黃土梁，嗆得人又打噴嚏又淌眼淚。
C 永遠的愧疚
說實話，我本來對放羊就一肚子委屈。兄弟三人，好像惟獨我天經(jīng)地義、命中注定終日與羊為伴似的，沒有個閑暇的時候。種莊稼都講究個交替輪歇，而我就是一匹拉磨的驢，不知道什么日子可以松一下套。早上的覺多么香甜，對熱被窩的那種依戀，甚至勝過剛出鍋的抓飯包子，再迷糊一陣有多好?。〉蛉翰怀鋈κ遣恍械?，羊群不出圈，就意味著我們兄弟三人當中有一人要面臨輟學(xué)，而這種可能我琢磨非我莫屬。兄弟三人，我排行老二，老大即將中學(xué)畢業(yè)，讓他放棄學(xué)業(yè)顯然不太現(xiàn)實；弟弟年齡尚小，他放羊的話，有可能先把自己放得找不回家了。與其失去割舍不斷的學(xué)習(xí)機會，倒不如有自知之明，選擇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在上課前放學(xué)后讓羊群吃飽吃好。
年復(fù)一年，朝朝暮暮，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也就罷了，咬咬牙也就撐過去了；遇到刮風(fēng)下雨天，時間就很難打發(fā)。新疆的氣候不同于內(nèi)地，即便是夏天，也是“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說變天就變天，說寒冷就寒冷?？蓱z我身上衣正單，呼呼的寒風(fēng)裹挾著噼里啪啦的雨點，劈頭蓋腦侵襲過來，讓人躲無處躲，藏?zé)o處藏，像一只落湯雞，瑟瑟發(fā)抖。
回想起這些，我對頭羊“賊不死”充滿了敵意。舊恨未去又添新仇，于是我怒氣不打一處來，新賬和老賬一次清，一彎腰就手撿起一快石頭，攢足勁，瞄準頭羊投擲而去。只聽得“咣”的一聲響，頭羊無事，緊隨其后的小綿羊“約勒瓦斯”卻應(yīng)聲倒地——我原想打“賊不死”的大角，不料擊中了它吊在脖子下的木絆，由于用力太猛，木絆又過于圓滑，石塊反彈后不偏不倚就彈在了小“約勒瓦斯”的腿上。這是只二齒子小綿羊，虎頭虎腦的，羊群中它算是口輕的一個，膘情也最好。父親對小“約勒瓦斯”情有獨鐘，不僅在于它長得憨厚，而且還通人性。小“約勒瓦斯”從小失去母親，多虧父親為它訂了牛奶，一口一口把它喂大。從此它就認準了我父親，像寵物似的，整天跟在父親屁股后面，讓左鄰右舍稀罕得不行。有不少附近煤礦上的熟人要出高價買它，父親都一口回絕，說要留著給弟弟舉行割禮時才用。
見小“約勒瓦斯”腿上血流如注，我后悔當初不該給頭羊使木絆，否則，也不會有今天的慘狀，真是自食其果。我慌里慌張脫下背心，學(xué)著電影上的樣子，疊成一個方形，使勁摁在小“約勒瓦斯”傷口上，心想這樣可以止血。過了一會兒，血還是照流不誤。我又抓起一把沙土捂了上去，剛開始還行，可不等多長時間，血又從沙土中滲了出來。我急中生智，突然又想起以往和小伙伴們玩耍，如果有誰不小心磕破了頭皮，大人都是用燒草灰的辦法來止血，于是就如法炮制。我急忙掏出每個放羊娃都必帶的火柴，用腳將四周的野蒿和荊棘向一塊歸攏歸攏，點著火燒了起來。一番忙碌之后，小“約勒瓦斯”腿上的血還真不流了。我頓時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長長舒了一口氣。
萬幸，小“約勒瓦斯”最終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不過走起路來卻是一瘸一拐，而且走一陣緩一陣。那一天我一直熬到很晚才收圈，而且一路走一路默默祈求：千萬別讓父親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問我：“‘約勒瓦斯’的腿怎么了？”我吭哧半天才說：“沒什么呀！”“沒什么它的腿咋瘸了？”父親又問。我想想說：“是不是讓蛇咬了？”父親這才不言語了，只是眉頭蹙得更緊，煙抽得更兇了。然而我卻忽略了最要緊的一點，那就是牲畜一旦被毒蛇咬了，很難挺過一個晚上。這一點我想父親比我更清楚。
因為有傷在身，小“約勒瓦斯”后來就日漸消瘦下去，不得已，父親只好將其低價賣了，留給弟弟舉行割禮時再用的許諾，從而也就作罷。這件事雖說就那么平平淡淡地過去了，但我多少年來一直心存愧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