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

時間:2017-04-24 10:13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遲子建 點擊: 載入中...

 

    這簡直是太美太妙的一個春天。風(fēng)象少女的臉一樣滑膩,蹭得人心里暖洋洋的。毛毛狗噴出了黃燦燦的花兒,絨球一樣,毛嘟嘟的;這時,松樹才羞羞答答地咕噥出淡綠的葉子,文文靜靜地看著先它而開的、滿山滿坡紅紅火火的達(dá)子香花。


    今天是星期天,又逢上了這么個好天氣,當(dāng)然要盡興地玩了。


    “你穿上那件紅夾克,別天天總是鵝黃的。”


    “我不喜歡。”我毫不客氣地將韋佳給我買的紅夾克衫甩到一邊。


    “女為悅已者容嘛!”他有些不高興了,然而還是扮出一副灑脫不俗的樣子,開了句自以為雅的玩笑。


    “十分抱歉。我不是你的時裝模特兒。”


    “你這人怎么……”


    “怎么?我跟你說過了,這個星期天,少勞尊駕,我自己出去玩--自己!懂嗎?”


    我?guī)缀跻蘖?。和韋佳相愛一年了,不知為什么,有時總覺得自己成了他的附屬品。我想做什么,他都要插手,而且,一定要按他的意愿去行事。連買發(fā)夾,也要由他來選擇顏色、式樣、這真叫人受不了。


    “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他軟了,把胳膊搭在我肩上,撫弄著我的頭發(fā),輕輕地說,“穿鵝黃就鵝黃吧。”


    我不知如何是好地望他一會兒,喝了杯奶粉,嚼了幾塊餅干,竟自收拾自己的東西。


    “你應(yīng)該背黑皮包。白色的春天用太淡。”


    真是十惡不赦,不可救藥了。我把白色皮包往肩上一搭:“對不起,我們今天就分手吧。”


    “分手就分手唄,我再找個比你溫柔美麗的。”


    “我再找個心胸豁達(dá),不干涉我自由的。”


    我動了真氣,沒有理他,一個人推開門跑了。韋佳在后面柔聲細(xì)語的喊聲,在我聽來比貓叫都難聽。我不愿意回頭望他那張比我還要白凈的臉。


    公共汽車救了我的駕。剛跳上去,車就開了。扔下韋佳一人怪模怪樣的干著急,我心底禁不住一陣快活。


    絕對不能讓他再跟著我。在龍津市場那站,我下了車。


    新開張的市場挺氣派。大門兩側(cè)的飲食亭,全都是白鐵皮筑成的。我被烤肉的香味所誘惑著,就折身進(jìn)了一家小店。


    已經(jīng)坐滿了人,生意夠興隆的。星期天嘛!


    “同志,您請坐。”熱情周到的服務(wù)員把我讓到里面,她與我一樣年輕。


    “要點什么?”


    “兩個肉餅,一碗雞蛋湯。”


    “好的。”


    好的是好的,然而左右一尋,似乎是沒有我的位置。學(xué)孔乙己嘛,把湯當(dāng)做酒,把肉餅當(dāng)做茴香豆,很快地吃完,很快地走掉。我自以為得到什么妙處,端著碗笑了。


    有一個小伙子在打量我。看得出,他是個長得短小精悍的、很機敏聰明的人。這點,從他的眼睛便可看得出來。他的臉是屬于北方土地的那種顏色,健康而粗獷。


    “你請坐吧。”由于小店的座位是長條凳,所以,憑他的勇氣和魄力足以擠出一塊能容下我的地方。既然有位置了,我也絕不想學(xué)孔乙己。我禮貌地謝謝他,客客氣氣地坐在那里。真夠擠的,他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的身體,感覺到有一股暖流沖進(jìn)心扉。我想起了韋佳,如果他在這兒,看見我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緊緊地坐在一起,一定會故作輕松地沖我訕笑的。


    湯和肉餅放在桌上。我的食欲上來了,端起來湯,咕滋咕滋地喝起來。肉餅挺燙,一咬,冒出一汪油,沾得滿手皆是。那男青年低低地笑著說:


    “你幾天沒吃東西了?”


    “半小時前還在吃。”我側(cè)過頭也笑了,望著他棱角分明的臉,“我一見著好吃的,胃就癟了。”


    “好家伙,該把所有的食雜店都裝到你肚子里。”


    他已經(jīng)吃完了,正掏出手絹擦嘴和手。不知為什么,我加快了吃的速度,嘴就跟卷揚機一樣,嗖嗖嗖幾下就吃進(jìn)另一個餅,而且將碗內(nèi)的湯底一飲而盡。


    “夠?qū)嵒莸摹?rdquo;他又說。


    “那當(dāng)然,掙錢是件太辛苦的事。”我掏出手絹擦嘴。唉,韋佳,又是你換了我的手絹。我喜歡白色的,可你偏偏偷著換上了這塊火紅的,真讓人頭痛。剛剛吃飯的興致徹底給破壞了,我沮喪透了。


    “怎么,胃不好受?”


    “有點兒。”我想韋佳若在身邊,一定會得勝地打個口哨,哼一曲:


    我愛你至死不渝,


    哪怕海枯石爛;


    我愛你天長地久,


    千年萬載共蟬娟。


    我想起了,跟韋佳一起去看電影,每當(dāng)我旁邊坐的是個男的,他一定要與我調(diào)換位置。如果他的鄰座和我的鄰座都是男性,不可調(diào)和時,他一定要在電影一開始就把我攬在懷里,生怕誰碰我一指頭。我曾問過他為什么要這樣神經(jīng)質(zhì),他回答道:


    “世界上好女人可以找到,好男人可就難尋了。你不知道,男人的心呀,都挺野的。”


    是嗎?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男人??墒乾F(xiàn)在,我跟一個陌生男人這般近于老相識地交往,韋佳若知道不知會怎樣嘲弄呢。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感覺到了自由,好象剛剛從寂寞的天上跳下來,蹬碎了圍住我不撒手的云彩,有一種接近土地的踏實感。


    我跟他一起走了,肩并肩的。在別人看來,也許我們就是一對和諧的戀人。這一刻,我忘掉了韋佳。


    市場里有一家書攤,我們進(jìn)去,瀏覽一番。我買了兩本暢銷書--《一夜天堂》和《白夢》;他呢,則買了一套連環(huán)畫冊。


    我在心里揣摩,他一定是小學(xué)文化程度,不然,怎么會買這種畫冊看呢?他似乎是猜中了我的心思,很莫名其妙地笑了。


    人熙熙攘攘的,叫賣聲和錄音機播放的《阿里巴巴》、《成吉思汗》、《春夜小雨》攪在一塊,彼此不相謙讓地沖進(jìn)我的耳膜。有一家音樂茶座吸引了我們。


    “想進(jìn)去嗎?”我問。


    “可以可以,星期天不就是消遣消遣嘛。”


    門票五毛。他掏出一元錢,買來兩張,帶我進(jìn)去。五毛錢,包括一碗值五分錢的清茶,以潤喉舌。另外的四毛五呢,不過是買來眼福吧,一會兒有京劇清唱,或《紅燈記》或《沙家浜》,老旦和青衣的服裝扮相不分彼此,令人眼花繚亂;一會兒又有自稱嚴(yán)鳳英徒弟者大唱特唱《女駙馬》;一會兒又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小提琴協(xié)奏曲子的錄音。真是廣采博聞,令人應(yīng)接不暇。他時時扶頦微笑,我亦然。


    茶也吃得淡淡,看也看得淡淡,我們都有些興味索然了。彼此心照不宣地?fù)u頭一笑,幾乎是同時站起走出這家音樂茶廳,也是同時在走出之后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戶外含有陽光的清爽空氣。


    “真有趣。”他感慨。


    “的確有趣。”我答。


    又向前走,有個叫賣襪子的攔住我們:


    “你們看看,這襪子質(zhì)量多好,顏色多好,穿著多舒服,買兩雙吧,穿襪子是不分男女的。”


    我啞然失笑。他擺擺手,表示拒絕。那人悻悻然地掉轉(zhuǎn)身邊走連嘟噥:


    “這小兩口夠摳的。”


    是中午了,我又感覺到餓,肚子在咕咕叫食。于是又進(jìn)了一家小店,喝了碗大馇子粥。出來時,覺得天分外地白,鼻尖上也沁了一層細(xì)汗。


    他提議去看電影,并且掏出了兩張票。我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甚至都沒有問電影的片名,更沒有問他為什么事先買了兩張票--是另有他約,還是早料到我會同他一起去?


    電影院里陰涼涼的,剛坐下不到兩分鐘,就開演了。我第一次坐在兩個男人的中間看電影,所以感覺特別不舒服。一會兒看看左邊,一會兒又望望右邊,銀幕上映些啥,根本沒有收進(jìn)眼底。我想起了韋佳,如果他在身邊,會俯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些什么,我呢,也會溫順而默默地聽著。


    他在大笑著,所有的觀眾都大笑著。原來,銀幕上的妻子有了外遇,正在家里尋歡作樂,丈夫回來了。她把情人按到床底下,若無其事地?fù)湎蛘煞颍酚薪槭碌剜?xì)語:


    “親愛的,你回來了。”


    我卻笑不出來。這是件多么令人悲哀的事情。有什么值得笑的呢?韋佳若在,也會笑嗎?


    我極其失望地走出電影院。他沒有跟出來,因為他正笑得前仰后合,所有的觀眾都笑得不知所措。


    我出了影院,直奔汽車站。坐上車,一心想著去見韋佳。


    到了一站,上來一位年逾六旬的白發(fā)老翁。售票員頗有所指地瞅著我說:


    “哪位給這位老人讓個座。”


    我直視著售票員的眼睛,毫無懼色。我干嘛要讓座?說不定這老頭是個罪犯,越獄潛逃,**機關(guān)正下令通輯他呢。也說不定這老頭子是個精神病患者,專好擠車坐著玩。你瞧瞧他吧,哼,還豁著一口漏風(fēng)的牙賤笑,老不正經(jīng)!


    在許多人責(zé)備的眼神中,我下了車。啊,是下午了,春天的下午是戀人說情話的時刻呀。那個在電影院的他,還會想起我嗎?


    這個下午,我是和韋佳一起度過的。我們一起騎自行車郊游,采了好多好多達(dá)子香花。他還給我拍了好多照片,當(dāng)然都是按照他要求的姿勢拍的。我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氣息。我不懂,問韋佳。他說:


    “春天才這樣好聞。”


    于是,我感動了,并且毫不保留地講了自己一個上午的奇遇,講了自己如何與一個陌生男子逛市場,聽音樂,看電影,尤其講了自己迫不及待要見到韋佳時的心情:


    “我一心只想見你,我沒有給那老頭子讓座,我猜測他是個囚犯。”


    我嘻嘻地笑了。韋佳的嘴角抽搐了幾下,我不知他是痛苦,還是笑。最后,他鄭重其事地吻我一下,一點也不熱烈,就象一個大活人向親人遺體告別時的那種吻,涼嗖嗖的。


    郊游結(jié)束后,我們一起吃了晚餐,一起跳了一會迪斯科。后來,我們又一起出去看月亮。


    “你對老人那么刻薄,連座都不讓,我真是看錯了你。你將來怎么會好好待我的老父親呢?我們還是分手吧。”


    他這樣說,的確是這樣說的。他只字未提我與陌生男子的事,他只是怕我將來對他父親不好,所以……我倒真心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孝子。


    星期天的晚上,我們分手了。


    我沒哭。月光也淡淡如水,而我則又想起音樂茶座中的淡淡清茶,真想再喝它一杯。


    噥,下個星期天,我還去。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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