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徐志摩的這首詩,像一句神奇的讖語,隨著墜機的一聲轟響,把詩人的精魂永遠定格在濟南南郊的北大山上。不過,他雖想悄悄地來去,卻引起了極大轟動;他沒帶走一片云彩,卻帶走了人們的無盡思念……
徐志摩為什么會墜機濟南?這還應從他當時的生活處境說起。
1926年,徐志摩在與前妻張幼儀離婚、經過兩年多的苦心追逐后,終于跟“北京城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胡適語)、大美女陸小曼結婚。對這一情場“勝利”,徐志摩志得意滿,稱自己“成了精神上的大富翁”.遂在上海租了一處豪華寓所,“金屋藏嬌”,過起了安樂生活。然而好景不長,他們曼妙的婚曲很快就奏出了不諧之音。
原來,陸小曼一向揮霍無度,到上海后更是變本加厲。她熱衷于大上海的夜生活,經常出入夜總會,玩到天亮才回家。她還預訂了一些娛樂場所的座席,常到“一品香”、“大西洋”等地方吃大菜、票戲,甚至去逛賭場,一擲千金。徐志摩的父親對這位兒媳極度不滿,在經濟上與他們一刀兩斷。徐志摩失去了父親的經濟援助,不得不同時在光華大學、東吳大學、大夏大學三所學校教課,課余時間再趕寫詩文賺取稿費。
即便如此,每月千把元的收入(約相當于人民幣2萬元)仍不能滿足陸小曼的欲壑,以致負債累累。更有甚者,陸小曼為了治病,還找來一位叫翁瑞午的世家子弟替自己推拿。這樣一來二往,二人很快墮入情網,難舍難分;而且陸又從翁那里學會抽鴉片。陸小曼的移情和墮落,終于使一向遷就的徐志摩忍無可忍,家庭關系越發(fā)惡化。
1930年冬,徐志摩辭去上海的教職,抱著“另辟生活”的愿望,應邀到北京大學與北京女子大學任教,并與陳夢家、方瑋德一起創(chuàng)辦《詩刊》季刊。而留在上海的陸小曼照舊縱情享樂,并不斷寫信向徐志摩要錢。
1931年11月上旬,陸小曼連續(xù)打電報催徐志摩回滬。11月11日,徐志摩搭乘張學良的專機飛抵南京,于13日回到上海家中。不料,夫婦倆一見面就吵了起來。11月17日,徐志摩晚上和幾個朋友在家中聊天。陸小曼依然很晚才回家,而且喝得醉眼朦朧。徐志摩見此窩了一肚子火,但當著朋友的面又不便發(fā)作。第二天,徐志摩好心勸導陸小曼,陸卻惡語相傷。
據(jù)郁達夫回憶說:“當時陸小曼聽不進勸,大發(fā)脾氣,隨手把煙槍往徐志摩臉上擲去。志摩連忙躲開,幸未擊中,金絲眼鏡掉在地上,玻璃碎了。”徐志摩一怒之下,負氣出走。18日,他乘早車到南京,住在朋友何競武家。他本打算再乘張學良的專機回北京,但臨行前,張學良通知他因事改期。徐志摩為了趕回北京參加19日晚舉行的林徽因的學術講座,便托人疏通關系,于19日早上免費搭乘中國航空公司的一架“濟南號”郵政班機,飛往北京(當時稱北平)。
登機之前,他還給陸小曼發(fā)了一封短信說:“徐州有大霧,頭痛不想走了,準備返滬。”但最終他還是走了。當天11點35分,飛機飛至濟南上空時,遇到了大霧天氣。為了尋找航線,駕駛員不得不一再降低飛行高度。就這樣,災難在一瞬間發(fā)生了,飛機一頭撞到了濟南西南的北大山上,立即爆炸起火,徐志摩和機上的兩位駕駛員一同罹難。對徐志摩罹難的情景,沈從文在1931年11月23日寫給友人王際真的信中曾寫道:
志摩11月19日11點35分乘飛機撞死于濟南附近“開山”.飛機隨即焚燒,故二司機成焦炭,志摩衣已盡焚去,全身顏色尚如生人,頭部一大洞,左臂折斷,左腿折碎,照情形看來,當在飛機墜地前人即已斃命。
還值得一提的是,據(jù)陸小曼的表妹吳錦回憶,陸小曼曾多次跟她講起一件奇怪的事:徐志摩墜機的那天中午,懸掛在家中客堂的一個鑲有徐志摩照片的鏡框突然掉了下來,相架跌壞,玻璃碎片散落在徐志摩的照片上。陸小曼預感到這是不祥之兆,嘴上不說,心卻跳得厲害。第二天一早,南京航空公司的保君健就跑到徐家,給陸小曼送來了噩耗……
徐志摩遇難后,他的遺體先被抬到附近的一個鐵路橋洞里。20日,又移到了濟南近郊的福緣庵停放,并在濟南中國銀行一位職員的幫助下裝殮起來。22日上午9時半,梁思成、金岳霖、張奚若三人從北京趕到濟南,會同連夜從青島趕來的沈從文、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等人一起,到福緣庵吊唁并瞻仰了徐志摩的遺容。對這次吊唁和瞻仰儀容的情況,徐志摩的生前好友沈從文先生在《友情》一文中,曾作了詳細記述:
早飯后,大家就去城里偏街瞻看志摩先生的遺容。那天正值落雨,雨漸落漸大,到達小廟時,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漿。原來這停靈小廟,已成為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院坪中分門別類擱滿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鍋和土碗,堆棧得高可齊人。廟里面也滿是較小的壇壇罐罐。棺木停放在入門左側貼墻處,像是臨時騰出來的一點空間,只容三五人在棺邊周旋。
志摩先生已換上濟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壽衣,戴了頂瓜皮小帽,穿了件淺藍色綢袍,外加個黑紗馬褂,腳下是一雙粉底黑色云頭如意壽字鞋。遺容見不出痛苦痕跡,如平常熟睡時情形,十分安詳。致命傷顯然是飛機觸山那一剎那間促成的。
從北京來的朋友,帶來個用鐵樹葉編成徑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臘雕刻中常見的式樣,一望而知必出于志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婦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蓋上,朋友們不禁想到,平時生龍活虎般、天真純厚、才華驚世的一代詩人,竟真如“為天所忌”,和拜倫、雪萊命運相似,僅只在人世間活了三十多個年頭,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與世長辭!
志摩穿了這么一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服,獨自靜悄悄躺在小廟一角,讓檐前點點滴滴愁人的雨聲相伴,看到這種凄清寂寞景象,在場親友忍不住人人熱淚盈眶。
這天下午5時,徐志摩的長子徐積鍇和張幼儀的哥哥張嘉鑄也從上海趕到了濟南。晚8時半,徐志摩的靈柩被裝上了一輛敞篷車,由徐積鍇、張嘉鑄等人護送回滬,停靈于上海萬國殯儀館。
徐志摩遇難的消息迅速傳開,他的生前親友及文化界、教育界等各界知名人士紛紛趕來吊唁,有的送來挽聯(lián),有的寫出悼念文章。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的挽聯(lián)這樣寫道: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
乘船可死,驅車可死,斗室坐臥也可死。死于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這一挽聯(lián)高度概括了徐志摩短暫的一生,同時也對他的死作出了樂觀的闡釋。
在眾多悼念文章中,陸小曼的文章最引人注目。她在《哭摩》一文中,愧悔交加,痛徹心扉,字字血、聲聲淚地寫道:
我深信世界上怕沒有可以描寫得出我現(xiàn)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筆,不要說我自己這支輕易也不能動的一支??墒浅宋腋鼰o可以泄我滿懷傷怨的心的機會了,我希望摩的靈魂也來幫我一幫,蒼天給我這一霹靂直打得我滿身麻木得連哭都哭不出,渾身只是一陣陣的麻木。幾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過來,知道你是真的與我永別了。摩!漫說是你,就怕是蒼天也不能知道我現(xiàn)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傷……
……
完了,完了,從此我再也聽不到你那嘰咕小語了,我心里的悲痛你知道么?我的破碎的心留著你來補呢,你知道么?唉,你的靈魂也有時歸來見我么?那天晚上我在朦朧中見著你往我身邊跑,只是那一霎眼的就不見了,等我跳著、叫著你,也再不見一些模糊的影子了??龋憬形覐拇嗽鯓佣却斯聠蔚娜赵履??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響,蒼天如何給我這樣慘酷的刑罰呢!
……
盡管陸小曼在行為上有不少可指摘之處,但她的這片真情卻異常感人。而且,自徐志摩去世后,她也如夢初醒,一改常態(tài),終生素服,不再去任何娛樂場所,在生活上有很大改變。倘徐志摩天上有知,也一定會為此感到欣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