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婚妻,原本就是我的表姐,比我大三個月,我們的感情極好,可惜她過早死去。她叫謝舜華,堯舜的舜,中華的華……我由日本回來,本想回內江祭吊盡心,可是正逢張勛在鬧復辟,兵荒馬亂,我回不了四川,家兄又命我回日本,那年我二十歲。我二十一歲(一九二零年)由日本回來,當時我確實有過念頭,今生不愿結婚了。
我家里信奉天主教,但我對佛學很有興趣……
我當初決心要做和尚,是在松江的禪定寺,主持是逸琳法師,”大千“就是逸琳老方丈為我取的法名。起初,我完全根據(jù)佛經(jīng),崇奉釋迦牟尼的方式:”日中一食,樹下一宿。“
當時佛門中聲望最高的,是寧波觀宗寺的諦閑老法師,我決定到寧波去求見諦閑老法師。我由松江募化到了寧波,觀宗寺的知客僧對我這個野和尚閉門不納。我回到小客棧去想辦法,就寫了一封信給諦閑法師。據(jù)說諦閑老法師正在閉關,外人見不到。我這封信發(fā)生了效果,老法師回信叫我去見他。觀宗寺的知客僧一見是我,大不高興,報我這個野和尚不知趣,又來找麻煩。我笑著告訴他,這一次是你們老方丈請我來的,直到出示了諦閑法師信,他才無話可說,讓我進門。
諦閑法師讓我去,是看了我的信,認為字里行間頗有靈性。我與老法師天天論道,聽他談經(jīng)說法。我雖說原本是去觀宗寺求戒的,但臨到要燒戒時我又懷疑了。
我與老法師辯論,我說佛教原沒有燒戒這個規(guī)矩,由印度傳入中國初期,也不興燒戒。燒戒是梁武帝創(chuàng)造出來的花樣,梁武帝信奉佛教后,大赦天下死囚。赦了這些囚犯,又怕他們再犯罪惡,才想出燒戒疤這一套來,以戒代囚。我說我信佛,又不是囚犯,何必要燒戒,不燒戒,也不違釋迦的道理。
諦閑老法師說,你既是在中國,就應遵奉中國佛門的規(guī)矩。他又譬喻說:信徒如野馬,燒戒如籠頭,上了籠頭的野馬,才變馴成良駒。我回答他說,有不需籠頭的良駒,難道你老人家就不要么?老法師笑而不答。
諦閑老法師當時已是七十多歲的高齡,我二十剛出頭,少年氣盛,辯論時老法師好耐心,我曾出妄言說:您老人家是當代高僧,可是我已得道成佛您不知道。老人家笑叱我一句:”強辭奪理!“
辯論了一夜,并無結論,老法師并未答應我可以不燒戒。我記得那天是臘月初八,第二天就要舉行剃度大典。我實在想不通,要我燒戒也不甘心,終于在臘月初八那天,逃出觀宗寺!
我當時雖然逃出了觀宗寺,但我并不是要還俗,我只是不愿意燒戒,我打算到杭州西湖靈隱寺去,投奔一位認識的和尚。到了西湖旗下營,要過渡到岳墓,渡船錢要四個銅板,我當時只有三個銅板。我想他對出家人總可以客氣點,上了船,就對他說明我的錢不夠,請他慈悲。哪曉得船夫不但不慈悲,反而開口就罵,他說天天搖船擺渡,你們和尚來去多得很,如果個個都要我慈悲,我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我忍氣吞聲,心想既然做了和尚,還爭什么意氣,逞啥子強。過了渡,傾其所有給他三個銅板,心想所欠有限,他會高抬貴手,讓我走的。哪曉得他一把抓住我的僧衣不放,破口大罵,罵我野和尚不給錢。我也開口回罵。更令我惱火的,是他把我穿的和尚禮服”海青“扯破了,游方和尚沒有海青,就不能掛單。
罵人還不要緊,拉扯之間,船夫竟然用槳來打我,我一怒之下奪過槳來,就把他打倒。他大叫救命,岸邊的閑人等,也大叫野和尚打人,但是沒有誰敢阻擋我了。
這件事對我刺激很深,那時候究竟是血氣方剛,一點不能受委屈。我開始想到了和尚不能做,尤其是沒有錢的窮和尚更不能做……
我仍然到靈隱寺寄住了兩個月……上海的朋友,不諱言自己的苦悶。上海的朋友們,也認為我長期寄居在西湖靈隱寺不是辦法。他們建議:就是要住在廟里,也不妨住到上海附近的廟里來。我同意這辦法不錯,若到了上海附近,可以經(jīng)常與朋友接觸談書論畫,可免寂寞煩悶……
上海的朋友來信說:已代我接洽好兩處廟子,我可以去掛單寄住。他們不告訴我廟在哪里,只約我某月某日坐火車到上海,他們指定我在北站下車,說是來接我,然后陪我去廟里。那一天,我完全遵照他們的約定,到了北站下車,正在東張西望找我的朋友時,人群中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膀子,大喝一聲:”總算把你捉住了!看你還能朝哪里逃!“
原來我是被我的朋友們”出賣“了,他們不但沒有來接我,早已用電報通知我二家兄,由四川趕來,等在月臺上抓我!
二家兄免不了把我一頓好罵。當天就動身,把我押回四川,而且回家后就在母兄命令之下結了婚。沒想到家里已經(jīng)另外為我訂好親事,結婚這年,我二十二歲,我的原配名曾正蓉。由松江禪定寺開始,到上海北站月臺我被二家兄抓住為止,前后剛巧又是一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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