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11-06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亦舒 點擊: 載入中...

愛情

 

    自強一回來就說:“快,丹朱,把那間書房收拾出來,明天晚上弄一桌好菜,我有個朋友從美國回來,我要留他在這里好好的享受一個星期!”說完之后,他笑了。


    我默默看他一眼,“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告訴我?”


    他笑,“早說了,你不會答應(yīng)。”


    “你倒是很曉得我的脾氣,”我笑,“怎么見得現(xiàn)在我就會答應(yīng)了呢?去年一年內(nèi),你已經(jīng)來過三個美國同學(xué)了,而且的確好好的享受了才回去。”


    “丹朱,你這次會答應(yīng)的,是不是?”他問我。


    “當(dāng)然答應(yīng)。”我凝視著他:“我嫁了給你,生為你家人,死為你家鬼。”


    自強很高興,他總是有法子高興起來的,他沒有注意到我的語氣上的不悅,他倒了一杯小小的拔蘭地,一直握在手心中晃呀晃的。


    他說:“我這個朋友不同。”


    “怎么不同?”我淡然問。


    “他廿四歲,是原子物理學(xué)家,年紀(jì)輕輕就做了助教,嘿!在什么學(xué)校?在MIT!CIT一直要搶他過去,但是他喜歡馬里蘭,就是不肯去加州,很為中國人爭面子吧?”自強神氣得有點幼稚,好像他是那個同學(xué)似的,很光榮的樣子。我笑了。


    “他就快升正式教授了。”


    “那倒是很偉大的成就。”我加上一句。


    “說不定學(xué)校會給他一個DSC,他有幾篇論文,寫得真無懈可擊!你說!你說!這樣的朋友,怎么可以被他住到酉店去?”


    “是的,當(dāng)然不可以,說不定他身上落下金元寶來,便宜了酒店侍役,豈非可惜?當(dāng)然要把他留在我們家。”


    自強再笨也聽出來了,他的臉一沉:“丹朱,你常常這樣,動不動就掃我的興。”


    “對不起。”我微笑,“不過我會把房間收拾號,你幾時把他帶來?”


    “明天下班,我去機場接他回來。”自強又笑了。


    他是一個沒有機心的人,有時候就是這一點可愛。


    我說:“一頓好好的飯菜,一間收拾好的客房,是不是?”


    “是!”自強過來,親了我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上班去了。


    我特別早起。坐在床上想了很久。


    然后我去買了菜,洗了菜,切好了,安排妥了,放在冰箱里。這花了我足足一個上午。然后我打電話到士多店去叫了汽水、蘋果酒、香煙。


    自強是不抽樣的。凡是有客,香煙得另買。


    我把地方收拾了一下,自強對這個很注重,平常家里怎么樣發(fā)毛出蟲,他是不動手的,一有客來,他便會說:“丹朱,浴缸最好再擦一擦。”“丹朱,窗簾要換了。”四年的婚姻,使我變成一個熟悉他性子的老媽子。


    然后我把一張不錯的折疊床拿出來,鋪好,換上新的被單枕套。被單上有很好的太陽香,大概上次洗的時候,剛巧有太陽吧?


    我抱住枕頭在那張床上坐了很久。


    做男人真是簡單。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稍微有點志氣才智,闖一闖,命運就在掌握之中。所以這些博士回來,吃香得發(fā)瘋似的,女孩子見了命都不要了,只要是“博士”,姓甚名誰,臉長面短都不要緊。


    我笑了,自強也是博士。


    現(xiàn)在他這個偉大朋友,回來大概也是娶老婆的吧?通常不出六個星期,便會有一個幸運的女孩子跟了去美國。


    然后我想起我還沒有吃飯。


    我趕到廚房,用水淘了點隔夜飯,挑點醬瓜吃了半碗。


    自強一直說:“四年來、永遠是九十四磅,一個安士也沒有增加過,虧我還是念營養(yǎng)學(xué)的呢,老婆這么瘦,簡直拿不出去。”


    有時候我會反問:“你要拿我出去干什么?跳脫衣舞?”


    于是,他的臉又沉了下來,說我諷刺他。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


    假如真的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嫁給他,我也答不上來。


    誰也答不上來。


    一位六十四歲的老先生問我:“丹朱!為什么我會發(fā)了一個我不愛的妻子?”他是我的國畫老師。他年紀(jì)那么大了,也答不上來。我是他的“愛徒”,所以他會問我這種問題。


    我只吃得下半碗飯,我想起我為客人買回來的花還扔在一旁,連忙放下飯碗。今天沒有好花,我只挑到一大把金盞革與雛菊,我把它們揀起來,插在一只奶白色的方盆里。我學(xué)過一點插花。


    我什么都學(xué)過一點。


    因為我小時候從未想過,我會嫁給一個像汪自強這樣的人。汪自強沒有不對,不過如果我早一點曉得我會嫁給他──我除了學(xué)吃,就什么都不必學(xué)了。很諷刺的一件事。


    門鈴響了。


    送汽水的,我想。


    我連忙挽起頭發(fā),夾好了才去開門,總不能把小死,我這樣的面黃肌瘦,又蓬頭散發(fā)。


    門一開,我就傻了。門外不站著什么送貨小廝我一看就知道是那個MIT的教授,他衣冠楚楚的站在門外,只提一個小箱子。自強忘了說一樣:他身高六尺,有一頭濃厚而長的髻發(fā),英俊得叫人吃驚。


    “我叫王家明,這里姓汪?”他問。


    “是,你早到了。”我說。


    “是的,你是──”


    “自強的老媽子。”我只好笑,“請進。”


    “汪太太。”他也笑了,但他只是動了動嘴角。


    我有點手足無措,這是我的毛病,從小我碰見英俊的男人,總是會手足無措。


    “我打電話給自強。”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


    “不要客氣。”他的表情有點同情。


    他是應(yīng)該同情我的,我這個鬼樣子,廚房里還有半碗泡飯。我嘆一口氣。


    “你要喝什么?”我問。


    “冰水。”他答。


    “你舒坦一下,我馬上替你拿來。”我說。


    我奔進房間,撥通了自強公可的電話,一邊用梳子梳頭,我說:“他來了,你那個教授!”


    “他早到了?”


    “是的,請你別這么輕描淡寫可好?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你早點回來行不行?”我怒問。


    “我在開會。”自強說:“你招呼他一個鐘頭,他是個好人。”


    他掛了電話。他就是這樣。


    我在房里把頭發(fā)辮成一條辮子,然后我出去倒了一杯冰水,加上了很多冰,遞給他。


    “不要客氣。”我說:“自強一小時內(nèi)回來。”


    “請你也不要客氣。”他看著我。


    我只好又笑了,“從來沒見過穿牛仔褲、破襯衫、梳辮子的主婦?”我攤攤兩只手。


    “很好二他說:”很好。“他的杯子傾斜了,一塊冰溜在地下,我彎下身去揀,它又滑在地上,結(jié)果他幫我揀起來了,放在煙灰缸里。


    他擦了擦手,他忽然說:”那塊冰,有點像愛情。“


    我猛地轉(zhuǎn)過頭來,我看著地,”你是科學(xué)家嗎?“


    ”你可以那樣說。“他微笑。


    ”可是你說一塊冰像愛情?“我笑。


    ”學(xué)科學(xué)的也是人。“他微笑答。


    ”那么你與我丈夫不是從一個模子里出來的。“我說。


    ”我知道自強。“他笑了。


    ”你要看春你的房間,幸虧我把它收拾好了。“


    ”這次來,一定增加了你們很多麻煩。“


    ”并沒有。女傭人很難請,地方小。這層房子是分期付款買的,到我們八十歲的時候,恐怕可以付滿了。“


    他笑:”這花是我的?“


    ”是的,買給你的。“


    他在椅子上坐下來。”好像是我的家一樣。“


    ”把它當(dāng)你的家好了。“我說。


    他坐看看住我,”你為什么留長發(fā)?你應(yīng)該把頭發(fā)剪得很短,長發(fā)是屬于男孩子的。“


    ”我從前一度有過短發(fā),“我也坐下來,”比你的短得多,自強痛恨短發(fā),你明白?每夜我做夢都看到自己的頭發(fā)又短了,不過除非跟他離婚──“我笑了。


    我在做什么?與一個陌生人談?wù)撐易约旱念^發(fā)。


    我改變話題,”你是混血兒,王先生?“


    ”是,我母親是英國人。“他答:”我常以為一般人看不出來。“


    ”看第二眼就看出來了。你要吃點心?“


    ”不用了。我只從窗口看上去就行了。“他站起來。


    ”自強很快就回來了,我到廚房去看看,失陪一會兒。“


    ”千萬別客氣。“他說。


    我走進廚房。


    一塊冰像愛情?;涣锸帧?/p>


    他說我應(yīng)該剪短發(fā)。


    我的力用歪了,切開了手指,血流出來,我肴著手指。曾經(jīng)有一次,有一只粉蝶飛上我們的露臺,繞著兩盆茉莉轉(zhuǎn),我想到了那支民謠:”翩翩蝴蝶又飛來,梁山伯與祝英臺,梁山伯與祝英臺。“我問自強:”蝴蝶到底是什么變的呢?,“他頭也不抬,拿看一張報紙,說:”毛蟲。“


    他是一個那樣的人。


    但是我沒想到他有一個朋友,會說一塊冰能像愛情。


    我想放下菜刀去問他:蝴蝶最什么變的呢?當(dāng)然我沒有那么做。我把湯放在爐子上,自強就回來了。


    他見到我大叫:”丹朱,你看你穿得!“


    我看看他,我不出聲,然后他的朋友王家明自房里出來,抱住了他,兩個人開始攀談起來。我重新回廚房,用抹布擦干了手指上的血,把菜下鍋。


    我不知道他們倆在客廳說些什么,反正我今天做的,應(yīng)該讓自強滿意──除了沒有換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上了菜,請他們上座。


    王家明看了我一眼,鞠個躬,他說:”謝謝。“


    我給他一杯冰水。他點頭為謝。他很客氣,不像自強其他的同學(xué),當(dāng)然那些人也很虛偽,但他們是不同的。


    自強先與他談了一點學(xué)校里的事情,然后話題就移轉(zhuǎn)了,自強開始說到了我。


    他說:”丹朱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氣有點怪怪的。下樓去買菜,才到家,發(fā)覺忘了買姜,又跑一次,又回來,還是忘了看,怎么會忘的呢?她說在路上青一個小販做棉花糖,看了半晌回來,忘了。去找朋友的地址,明明去過七八次了,還找不著,在街上打電話來公司問我。今天?今天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不換。“他搖著頭笑了。


    自強毫無容清的批評著我。他聲音里沒有惡意,我知道,他只不過當(dāng)一件新鮮的事來講,表示他有一個這樣神經(jīng)質(zhì)的妻子。


    ”但是菜做得很好,是不是?“自強問王家明。


    ”很好。“王家明看著我。


    我喝著湯,微笑。


    自強忽然叫起來,”家明,對不起,老兄,我想起來了,你也是那樣的人??!記不記得?為了舂一個女孩子的大腿,你走錯了一整條街?在機場丟了三千美金?整串鎖匙忘了放在哪里?永遠記不住身份證號碼?對了!還有一次,有一次為了一棵早開的櫻花,你遲到了,記得嗎?“自強興奮的說:”因為你瞪看那棵樹看了十五分鐘,那次還考試呢!虧你的。“


    王家明。一個原子物理科學(xué)家。這樣的科學(xué)家?


    我呆呆的看看他。


    他的臉微微有點紅,他低著頭。


    自強疑惑的問:”你們怎么會這樣的?記性壞?“


    家明抬起頭來,說:”不,“他的聲音很輕柔,”因為這個世界美麗,我要多看幾眼,免得錯過了一切。“


    我的眼眶潤濕了,莫名其妙的濕了。我急急的低下了頭。


    自強說:”家明,你是原子物理專家,你又不是詩人。“


    ”我是一個人。“


    ”我不明白!“自強聳聳肩,”來,這咖喱雞不錯,多吃一塊,不要客氣。“


    王家明說:”丹朱,你手指還在流血。“


    我看到我的手,可不是,還在流血呢,竟然不痛。我說:”我去洗一洗。“我放下筷子,走到浴室去,掩上了門。


    自強還在說:”你看丹朱,神不守舍,但是她是一個好妻子,她身體不好,太瘦了。“


    我洗了一把瞼,又洗了一個澡,舒服得多了,天氣實在有點悶,我又很疲倦,畢竟做了一天了。在浴室的鏡子里,我呆呆的看看自己的臉,看了很久,才推門出去。


    他們已經(jīng)吃好了,我收拾碗筷。


    ”讓我來。“王家明說:”你的手傷了。“


    我說:”我戴橡皮手套好了,不要緊。“


    自強把他拉住坐下,強逼他談下去。


    他問:”教授也可以留這么長的頭發(fā)嗎?倒是自由……“


    這是一夜。


    第二天我起得較遲。自強上班去了,太陽很好。太陽太好的時候,就有點不像真的世界,隔著灰塵,對面在蓋房子,一下下開工的聲音傳過來,仿佛不能置信,我在這世界里是一份子。通常煮飯洗衣服可令我忘得快一點”,活得實在一點。我進廚房。


    王家明坐在廚房里吃他自己弄的早餐。他背著我坐,光著上身。下身穿一條褪色的牛仔褲,跟我的這一條一樣。他找到了面包,烤得很香,也弄了咖啡,吃得很慢,注視看窗外,不知道看些什么。他的長發(fā)貼在頸后,我微笑的看著地的后影。我感到很快樂。


    有時候自強會說:“丹朱,你廿六歲了!多少個廿六的女子還像你這樣天真?”他的語氣,是很諷刺的。


    我肴著他一下一下的咀嚼著面包,輕輕的拿起咖啡杯,輕輕的放下。他有很纖細美麗的手指。


    他忽然笑了,“丹朱,我知道你在后面。”


    我嚇了一跳:“怎么會?”我也笑。


    “你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轉(zhuǎn)頭,拿過了T恤,套在身上。


    “你不必為我穿上衣,我不會介意的。”我連忙說。


    他笑了,他笑得真漂亮,“來吃點東西。”


    “昨天睡得好?”我問。


    “好。我們學(xué)科學(xué)的人,身上都有開關(guān),不會失眠。”


    “是什么使你讀了原子物理?”我笑問。


    “我父親。”


    “你的志愿呢?”我問。


    “一個木匠,一個農(nóng)夫。”他訪:“耶穌也是木匠的兒子。”


    “還是原子物理學(xué)家找妻子比較容易。”我笑說。


    “不一定,我還沒找到。”


    “要不就是花太多了,眼花探亂,要不就是你太挑剔。”


    “我不想結(jié)婚,除非我見到了一個……我要的女子。”


    “我們有一個表妹,或者……”我問。


    他緩緩?fù)滔乱豢诳Х龋?ldquo;你表妹可像你?”


    我聽了這話,呆了一呆,我撥翻了半杯咖啡,我連忙站起身來,怎么會呢?為了他一句話?人家只是問一聲而已。我勉強的笑了,“自強說得我真沒錯。”我說,我找了擦布。


    他很鎮(zhèn)靜,我喜歡看他,他像一幅圖畫一樣的好看。我微笑了,我太緊張了,我說過,遇見好看的男人,我總犯這個毛病。


    他抿著嘴肴我,“你們結(jié)婚有多久了?”


    “四年,差不多四年了。”我答。


    “你們是一見鐘情的?抑或是慢慢培養(yǎng)感情的?”他問。


    “都不是。”我答。忽然之間我想講真話了。


    他抬起了清澈的眼睛。我決定把真話告訴他。


    “你要聽故事?”我問:“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他比我小八個月,我完完全全的愛上了他。他有那樣廣闊的額角,柔軟的嘴唇,方正的下巴,我愛上了他。”


    他垂下了眼,“然后呢?”


    “他與一個比我幸運的女孩子走掉了。我嫁了自強。”我說:“就那樣簡單,然后四年就過去了。覺也不覺得,四年就過去了。這是我的生活。”我說。


    我說得很平靜。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個故事,但是他是個陌生人,我卻告訴了他,他應(yīng)當(dāng)明白,“你明白,是不是?”我問:“愛情,像一塊冰。”


    “是的。”


    “在這個之前呢?你在哪里?”他柔聲問。


    “在這里,在家里,在父母的家里。”我說。


    “我來遲了。”他說。


    我怔怔的坐著,太陽還早,但我也有一種遲了的感覺。


    “你應(yīng)該剪掉頭發(fā),”他說:“像一只蝴蝶般自由。”


    “我不是一只蝴蝶。蝴蝶是自由的。”我微笑。


    “把翅膀補起來,你甚至不屬于這間屋子。”─


    “你看高了我。”


    “沒有。你不屬于這間屋子,你不屬于自強,你是自由的,你在這四年里失去了信心,把它找回來,剪掉頭發(fā),把一切都剪掉。”


    “沒有束縛,我會害怕。”


    他笑了,“我實在是來遲了。”


    “是的。”


    “我從未想到會在此處看到你。我以為我會見到一個胖胖的、和善的少婦,自強的妻子。但我看到了你,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自從十年前,我便一直在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我背熟了我的要求,我太熟悉你了,你的瞼容,你的舉止,你的一切,我認識你已經(jīng)有十年了,你明白嗎?丹朱?我不是陌生人,我十年前就認識你了。”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肴著地。


    “你。”他簡單的說。


    他的聲音很溫靜,像一注水一樣。


    我的眼淚掉下來。“你明白我?”


    “我明白。”


    我笑了,“那么至少我不是神經(jīng)兮兮的一個人,像自強說的那樣。”


    “他該娶任何一個胖胖的、和善的少婦。”他低聲的說。


    “我們都錯了?”我問。


    “時間,時間不對。”他喃喃的說:“昨天你一開門!我?guī)缀躞@得昏過去。你終于出現(xiàn)了,卻在一間這樣的屋子里,一個我同學(xué)的妻子。但我終于見到了你,確實了你的存在,我覺得我應(yīng)該滿足了。”


    我默然的坐著。


    “當(dāng)然你也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我不是調(diào)戲你。”


    “當(dāng)然不,家明。”我說:“我很快樂,你告訴了我。至少我知道也有男人會找我這樣的女人,或者在自強眼中,我不算什么,但在另外一個人眼中,我是……重要的。”


    他低著頭笑。


    我與他都笑。但是笑里沒有歡愉。


    “今天晚上我決定走了。”他說:“我飛到日本去度假。我不能夠在這里住一個星期,看住你。我會把你偷走。”他又笑了。


    “早了十年,我會讓你偷走我。”


    “想想看,我遲了十年?”他說:“我不知道,有時候時間開的玩笑太大。丹朱,無論如何,看到了你,像一個美夢變真一樣,只是頭發(fā)長了點。”他還是笑。


    “想想看,我居然是你做夢想了十年的人。豈不可笑嘛?我是經(jīng)常失戀的。”我也笑了。


    這一次的笑,是比較真的。


    “我們的年紀(jì)都大了。”他說。


    我點點頭。


    “你相信我,是不是?我剛剛說的話?”他問。


    “相信,我太樂意相信了。”


    “你會畫一點畫,你會插花,你能煮菜,你會收拾,你穿米色咖啡色的衣服,留短頭發(fā),穿涼鞋,夏天游泳,冬天睡覺。你常常笑,你瘦,你想得很多,你有虛榮,你要最好的──感情,不是鉆戒。你是一家里唯一的女兒,你會說法文,當(dāng)你戀愛的時候,你的話比誰都多。你喜歡梵高,你大概聽卜狄倫,你看書,你討厭電視……”


    我的眼淚一直流下來,我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你的確已經(jīng)認識我十年了。”


    這個早晨,我會永遠記得這個早晨。


    我凝視著地。


    他看著我。


    我說:“你給了我回憶。直到八十歲,我還會記得你。”


    “這是愛情故事嗎?”


    “不,時間不對,不算愛情故事,只是一段回憶。”


    “我明天一早便離開這里。你跟自強說一聲,我去買飛機票。”


    “慢著,我也要上街。”我說。


    我們在門口分手。


    我到一間理發(fā)店去,把我所有的頭發(fā)都剪掉了。


    我回家的時候,家明還沒有回來。自強倒隨即進來了。


    “咦?家明呢?他上哪里去了?”


    “這小子,他明明說好要留在香港的,怎么又到日本去了呢?去日本干嗎?這個人──”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丹朱!你的頭發(fā),你的頭發(fā)呢?”


    “我吃了它們!”


    “丹朱,”他又沉下了他的瞼,“你的頭發(fā)怎么了?你剪了?是不是?”


    “是。”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自己從來未曾喜歡過長頭發(fā)!你也知道的。”


    “但是我喜歡!”自強嚷。


    “馬路上有上千上萬的長頭發(fā)女人,找一個,娶她做小老婆好了,我不介意,但是我自己喜歡短發(fā),我就剪掉頭發(fā),我有這個自由。”


    “你瘋了,丹朱,為了頭發(fā)跟我吵架。”他吼道。


    “在我眼內(nèi),你也是瘋子,是什么使你認為你很清醒?你的女秘書?”我的聲音也提高了。


    “丹朱,我們家里有客人!”


    我沉默下來。


    我靜默了四年,現(xiàn)在我不應(yīng)該把聲音提高。


    我已經(jīng)達到了我的目的,我就應(yīng)該滿足了。我倒模著我的頭發(fā):除了涼快,我還快樂。我笑了。


    自強走過來。“我抱歉,丹朱,你一定累了,我們想個辦法,下個決心,請一個女傭人回來。”


    我說:“不,自強,你不壞,你對我很好,只是……你不明白。”


    “是的,你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他承認。


    王家明并沒有回來。他在機場打電話給自強,叫自強把那些簡單的行李送去,他買到了當(dāng)夜的飛機票。


    自強掛上了電話口


    我并沒有回頭。


    露臺外,暮色漸漸罩下來。天天都是這樣,太陽升起來,過了沒多久,暮色又合攏來,一天過去了。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個這樣的日子。


    我大概可以活多久呢?


    自強說:“你廿六歲了!丹朱。”他是一個快樂的人。


    他不會明白。但我此刻也是快樂的,王家明永遠不會見到我的短發(fā),但是我卻知道他心目中的女孩子,曾經(jīng)一度,是跟我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他來遲了。


    我真的快樂,我從未想到,這樣的快樂,還有機會臨在我的身上。跟許多許多年前,我愛上了這個男孩子的時候,我心里也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快樂。今天我知道也有人如此的愛過我,只是我不知道,只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但他的的確確是愛過我的。


    直到自強回來,我還在笑。


    他攤在沙發(fā)上,他在說他的話:“你別做飯了,我們出去吃,累死我了,王家明這小子,攪什么鬼?相信我!丹朱,以后我們家,再也不招呼外國朋友來住了。你換一件衣服好不好?唉,你的頭發(fā)……”


    在他眼里,我還是千瘡百孔的值得挑剔。


    在王家明心中,我十全十美了十年。


    只是他……來何暮。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相關(guān)新聞
  • 北京文學(xué)|李曉東天水散文系列:煙火人間
  • 抓住一個春天
  • 原來你和我的賬簿是那么不同
  • 這一天,要等多少年
  • 眼睛
  • 霧月牛欄
  • 頂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線----------------------------
    推薦內(nèi)容
    網(wǎng)站簡介??|? 保護隱私權(quán)??|? 免責(zé)條款??|? 廣告服務(wù)??|? About Big northwest network??|? 聯(lián)系我們??|? 版權(quán)聲明
    隴ICP備08000781號??Powered by 大西北網(wǎng)絡(luò) 版權(quán)所有??建議使用IE8.0以上版本瀏覽器瀏覽
    Copyright???2010-2014?Dxbei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