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是男人。
老牛是女人。
他倆是一家子,一對活冤家。
老馬沉默寡言,性格木訥。拿老牛的話說,就是一棍子敲不出來一個屁。下了二十年井,沒下出一點出息。至今仍然守著煤窯過活,算靠山吃山。
老牛呢,性格大大咧咧,是一個開朗人。說話辦事,甕聲甕氣的,像一個褲襠里吊錘子的爺們兒。爽快。
老牛最看不起自己的男人老馬。
老牛甚至當著老馬的面抱怨,你說,我當初咋瞎眼嫁給了你?
老馬笑笑,不言不語。那神情好像老牛不是給他說話。
老牛擰上了勁兒,你說,我看上了你那方面,你那方面比別人出眾?
悶了半天葫蘆,老馬終于悶出了一句話。
那句話,差點沒把老牛的肺氣炸。
老馬說:那還用問,肯定是我長的帥!
就你那窩囊樣,不讓人反胃就謝天謝地了。老牛說,嫁給你,我倒了八輩子霉了。
老牛正怨恨自己的命不好,老馬又辦了一件沒材料的事。
老馬的煙癮特別大,抽起來沒完沒了,一根接一根。他一進家,家里跟著了火似的,煙熏火燎,嗆得人受不了??匆娝闊?,老牛便躲出去,串門子拉閑話。這天,老馬累了,抽煙睡著了。煙頭引著了被褥,火勢越燒越大。老馬醒了,那一床被褥也報銷了。
老?;貋聿辉敢饬?,說,大火咋沒把你燒死呀?
新里新表的新棉套,一把火燒沒了。心疼得老牛差點沒掉眼淚。于是,老牛對老馬所有的不滿,便因這一件事勾引了出來。粗的、臭的、骯臟的、丟人的、敗興的,那些陳谷子爛秕子,經(jīng)老牛的大嗓門抖摟出來,說得老馬一無是處,說得老馬簡直比日本鬼子都可憎。
幸虧老馬老實,換一個人,撕爛老牛的臭嘴。
老馬不是一塊木頭疙瘩。
即是這樣,老馬也惱了。老馬想做人誰不犯一回錯,知錯就改就是好同志。你倒好,啥事到了你這兒,都蓋棺定論,一棍子打死人。這樣不好!
老牛說,我不好,你找好得去!
老馬氣咄咄地說:我能找著好的,還要你呀!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糾纏在了一塊兒。
說來說去,都是芝麻粒兒大的事,有什么爭辯?累了,膩了,老馬看看掛在墻上的石英鐘,猛然發(fā)覺該上班了。
老馬揭開鍋。鍋里什么也沒有。
飯在那兒?老馬問。
還沒做呢。老牛說,天天做飯喂你,還不如喂一只狗。狗還有情有意,你呢?
他們光顧著吵架了,忘了做飯了。
老馬氣乎乎的摔門出去了。
摔門的那一瞬間,老牛問他,你出去咋呀?
老馬說,上班。我不上班你喝西北風呀!
門子“咣當”一聲關上了。老馬把老牛關在了身后,也把自己關在了老牛的視線之外。
看不到老馬的老牛心里一下子清凈了。
他不吃飯,自己不能不吃。老牛炒了一個小蔥雞蛋,還炒了一個蝦米冬瓜。雞蛋和蝦米是老牛的最愛。老牛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突然廠里的事故汽笛刺乍乍的響了。像抗日電影里防空警報那樣駭人。
老牛放下筷子,心里念道,這是咋啦,廠里出了啥事?
管他出啥事呢,吃自己的飯是正事。老牛拿起筷子繼續(xù)吃。沒吃幾口,又聽到樓下哭叫。老牛坐不住了,跑下樓去。不是一個人哭,而是好多人都在哭。
有人問老牛:你男人上啥班?
老牛說:中班呀,你問這個干啥?
那人說:廠里井下瓦斯爆炸了,上中班的人都悶進去了。
啥?老牛一下子呆了。
老牛恨老馬恨得牙根兒癢癢,可她又離不了老馬。老馬是她孩子的爹,是她的男人,他們一家吃喝拉撒就指望著老馬呢。老馬要真有一個三長兩短,他們的天就塌了。老牛還過勁兒來,呼天搶地就向廠里跑,邊跑邊哭:老馬,我的老馬,你可千萬不能出事呀!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哭得眼珠子紅紅的,跟兔子似的。
井下真出事了,救護車,救護隊人員、職工家屬把井口堵得嚴嚴實實,有哭的、有叫的,唧唧喳喳亂成了一片。
老牛不管不顧地撲上去,順著井筒就想往下跑。
有人拉住了她。老牛哭著喊著老馬,我的老馬,你在哪兒呀?
拉他那人說:你的老馬不是拉著你的嗎!
老?;仡^一瞧,可不,自己的男人老馬扯著自己的胳膊呢。你……你咋沒……
老馬說:我心里憋悶,告了一個假,沒下去。
老牛摟住老馬孩子樣號啕大哭。
老馬說:我又沒下去,你個死老婆子哭啥?
老牛擦了一把眼淚,看著老馬說:俺這是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