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愛情記得青海湖

時間:2015-07-30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 點擊: 載入中...

青海湖

 

  天蔚藍,海深情,映著并不浪漫的相逢


  蘇一凡不是屬于曲麻河的人,林亞茹不用抬頭看他就已經(jīng)知道。


  他的手指太過纖細蒼白,他的嘴唇太過紫紺色,他的表情太過豐富,他的憐憫太過赤裸露骨。事實證明沒錯,不到一塊冰煮成水的功夫,她就知道他來自江南,來這還不到一個月而已。說不定,再幾個月就走掉了,這樣的事情她看多了。說起來,她是老江湖了,她的心,在最柔軟的地帶被風(fēng)沙刮出最蒼涼的姿態(tài)。


  他們就是這樣相遇的。像所有爛俗的愛情片里慣有的情節(jié),天一定是最蔚藍的,海一定是最緘默深情的,可是林亞茹卻沒好氣地努努嘴,示意讓這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男人坐到一邊休息去,然后她抱起一包看上去沉甸甸的書籍,大跨步就往里走,像一個熟練的苦力。她在這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行動自如,沒半點女人的樣子,她算女人么?她在心里忍不住自嘲地想,其實自己都25歲了,連場正經(jīng)戀愛都沒談過,全耗在這草原上了。


  喏,他在背后猶猶豫豫地叫住她,指指她的鞋帶。


  她低下頭去看,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鞋帶蹚在一灘泥水里,她又看了看手上的東西,猶豫了那么一下下,他已經(jīng)急步走過來蹲下,幫她挑起鞋帶細心地系好。只是,他又一次頭暈?zāi)垦#路鸬谝惶煺驹谶@個高原上的感覺。


  林亞茹停滯了一下,然后沒有任何表情地走進了這座石頭壘起來的小院子。房子里坐著幾個表情真摯帶著一抹高原紅的孩子,對著墻上那塊簡陋的黑板。外面防水毛氈搭起的屋頂一角,積住下墜的一汪水,欲滴未滴,風(fēng)剛一吹,就輕輕地抖動。


  院子外卻是另一番場景,狹長的山谷上開著無窮無盡的格桑花,翻過這座山,再蹚過一條河,就能看見草原。


  蘇一凡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就被壯闊的場景擊中了,但是頭痛、嘔吐等高原反應(yīng)也同樣襲擊了他。大家都說他反應(yīng)太過激烈,建議最好直接送下去,但是他咬著牙擺了擺手,還是堅持了下來。


  事實上,他也沒想到自己能走這么遠,遠到天邊,只為逃離家人給他安排好的工作和生活。也是到了草原里這所最簡陋的小學(xué)里,他才發(fā)現(xiàn),比起這里的天,這里的水,這些孩子們渴望步入到他所抽身逃離的世界里的眼神,自己之前的事情簡直渺小如滄海一粟。


  "蘇老師。"一個孩子羞澀地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微微一怔--以前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可以成為老師,老師,真是一個美好的詞匯。蘇一凡心里再度升騰對這片土地、對孩子們的責(zé)任感。


  林亞茹冷冷地看著他說:"這里不適合傷感,不需要憐憫,你干的事情更不適合文藝氣,一文藝你就呆不成了。"石打的教室流水的老師,來支教的小年輕,來時都很理想主義,走時都很現(xiàn)實主義,唯一留下的,就是林亞茹。


  林亞茹俯身挑著教室門口的那團火,她的語氣太貼切這個傍晚,又冷又冰。他看著火光里她的側(cè)臉,那是一張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蛘邲]有表情,才能匹配這足夠豐富的大自然,蘇一凡的心臟猛地亂跳了幾下。


  在林亞茹面前,他保持了沉默,他想,他遲早會證明她對于自己的定義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那些細微的美好,像映著陽光的細密汗珠蘇一凡留了下來。在這個漫長的不見頭的冬季里。


  那天他破例放自己一天假,搭上林亞茹的皮卡一起到縣里去"化緣"--這里的冬天太冷了,教室和宿舍里都沒取暖設(shè)備,孩子們一邊追著跑圈圈,一邊背單詞。


  林亞茹一跺腳,對他說,走!跟我出去一趟。他想也沒多想,就跳上了林亞茹的車。


  他其實想和林亞茹多待那么一下下,一分鐘也是好的。


  他坐在她身邊,小皮卡在草原上開得像是跳藏族舞,跌宕起伏,和他的心一樣。


  那個冬天還沒開始就很漫長??h上所有單位的人都對他們攤攤手說,沒有。他相信對方一臉真摯的為難絕對不是偽裝,學(xué)校取暖一年需要20噸煤,這不是個隨便什么單位都能拿出來的小數(shù)字。


  "煤不能支持,別的也可以,現(xiàn)金和各種衣物,不管多少都可以。"林亞茹用身體橫在對方辦公室的門口繼續(xù)討價。總能有點收獲,一二百的現(xiàn)金。"積少成多,也能解決點問題。"林亞茹點著薄薄的一疊錢對他說。


  蘇一凡覺得有那么點難堪,手腳別扭地擠在那里,沒地方放一樣,不為別的,他想,他怎么能讓一個女人拋開顏面乞討呢?


  接下來的三天,他一改羞澀,總是疾步走在林亞茹的前面,每次開口問那些企事業(yè)單位捐助的時候,語速非???,他不想停下來,好不讓林亞茹的聲音像刀子一樣插進來。


  從艱難羞澀開始,到理直氣壯,到低眉順眼。他總算也能要到點錢或者什么了。


  幾天下來收獲不錯,不過,她的小皮卡總是鬧脾氣,走到曲麻縣的時候,索性罷工,她連踹了好幾腳都不能發(fā)動,臉上的汗珠,有一點點太陽的反光,他正看得微微入神,突然聽見她問起,你見過青海湖沒?


  等待,就像數(shù)過一朵一朵的格?;?/p>


  車修好后,她破例帶他去了青海湖。


  青海湖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就像林亞茹,是他無法加以想象來仔細勾勒的一種存在。


  她來到這個鬼地方只是因為小時候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一對一幫扶行動,她幫助了一位青海地區(qū)的同齡兒童。長大后的她,想來這里看看她的朋友,這一看,就再也走不掉了。


  后來蘇一凡在無數(shù)的夜晚回想起第一次看見青海湖的模樣,藍成寶石一樣的湖,靜靜地躺在那里。湖邊,林亞茹的倒影和云朵的倒影一起,在湖面輕輕漾著。


  第二天,林亞茹說去西寧為孩子們買點東西,她一個人開著小皮卡離開的,可是卻再也沒有回來。電話打不通,后來林亞茹回過一次短信,讓他好好照顧孩子,他問她怎么了,她卻只回了個很好,便再也沒了音信。


  后來的日子里,蘇一凡開始活在期待之中,每一分每一秒,就像是一朵朵數(shù)過那些格?;ㄒ粯樱屓瞬恢辣M頭在哪里。


  他開始和所有的前任支教一樣,收集大塊的石塊,這很容易,走到通天河,下了河床俯拾即是,用背簍一次一塊背過來。把院子擴大了,把教室壘得更堅固了,又托人帶了一塊大黑板死死地卡在石頭縫里,這樣,就能同時兼顧上高低年級的孩子們了。


  他帶著孩子高聲地念詩詞:"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孩子們則在他顫微微跨上馬的背后大聲喊:"夾緊腿,夾緊腿!"


  他以為這就是一生一世了,時間在這里,變成了無足輕重的東西,可是他還是在一天天的日落星升中盼望著,盼望著能再見到一次林亞茹。直到第二個雨季過后,她再也沒出現(xiàn)過。


  離開,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見到林亞茹的時候,蘇一凡已經(jīng)在這個鬼地方呆了三年了。三年了,他的手指已經(jīng)黝黑得可以媲美一個正宗的藏北漢子,他已經(jīng)可以仰躺在馬背上馳騁草原,他以為自己粗獷得可以放下一切,可是,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林亞茹身上時,心臟又一次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像那個燒著炭火的夜晚。


  只是這一次的揪心,是因為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花紋很簡單,可是足夠說明一切了。他再一次覺得胸口發(fā)悶,他看了看她的眼睛,沒有說一個字,轉(zhuǎn)身就走回了教室。


  她一直笑吟吟的嘴角,像一灘打著彎的河水,停留在那個走不過去的角度里。蘇一凡后來刻意不再想起這個場景,心臟也就能保持正常的速度跳動。


  蘇一凡在三天后離開了這里,在最后一站西寧停留時,買完車票,他把多余的錢全部買了文具和書寄往曲麻灘小學(xué),然后他頭也不回地上了火車。


  那年的他,再沒勇氣轉(zhuǎn)過身


  后來,蘇一凡成為一個沒有故事的男人,沒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去山高海遠的地方支教過,連一天到晚騎在他背上吆喝的兒子也不知道他曾經(jīng)是個真正的騎馬好手。


  他和尋常男子一樣,上班下班,在瑣碎和雷同的工作夾縫中尋找一點微薄的快樂。擦肩而過的每個人的笑容都那么模糊,每當(dāng)這時,他就開始發(fā)瘋一般想念青海湖,想念曲麻灘上那些四處漏雨的石頭房子,想念那些孩子們真摯的笑容,和一個映著火光的女子,和一個回頭注視他的微笑。


  想念得心臟都在抽痛。


  后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開始在網(wǎng)上搜尋關(guān)于曲麻灘的消息,在一個青海救助網(wǎng)絡(luò)組織--格?;ň戎〗M論壇上,他終于找到了林亞茹。義工發(fā)的照片上,一隊孩子在火堆邊跳舞,遠遠的,一個女孩在剛搭建好的新校房前默默工作,他一眼就認出那個背影。


  她是誰?他裝作陌生人似的,在電腦這端詢問發(fā)照片的義工。


  義工回答得飛快,這個女孩,去那里支教好多年,可惜啊,幾年前,她得了混合型高原病,肺動脈出了問題,治療了好一段時間。所有人以為她再也不會回去了,可是稍微康復(fù)后,她再次開著她的小皮卡去了高原??上В嚢肼窉佸^,她修理時千斤頂沒頂住,車盤砸下來把整個左手無名指都壓斷了,做了斷指恢復(fù)手術(shù),這姑娘要強,誰都沒說,戴了個戒指掩飾著,好久以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


  蘇一凡的心跳得像是在擂鼓。他想起他要走時,林亞茹問他為什么突然要走,他說家里給安排好了,他得回去結(jié)婚,他的語氣淡淡的,冷冷的,他轉(zhuǎn)過身一路走一路流淚,他始終沒有勇氣回過頭,再看一眼那枚該死的戒指,所以,他最終也沒有看到同樣流淚的那張臉。


  他小小的兒子搖著他的手臂:"爸爸,你怎么哭了?"


  如果愛情記得青海湖


  愛情是這樣匆忙來去的一件東西,我們都以為它要刻骨銘心鐫刻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像風(fēng)之于沙石,像水剖開巖壁,像海嘯覆蓋過沙灘,它所到之地一定面目全非,改頭換面,其實,它只是一場暴風(fēng)雨,在所有的人生里留下一地水漬而已。


  這些年,我走過那么多地方,從大理到敦煌,從喀什到漠河,我在東極島上的龍卷風(fēng)里喊過你的名字,我在青海湖的水邊想起過你的樣子。但是,那都是過去了。我最后一次想起你的樣子,那就是青海湖的夏天了。你見過沒,青海湖邊成千上萬畝搖曳著的油菜花,青海湖里結(jié)滿厚厚冰層的模樣。青海湖像一顆永恒的眼淚。那一定是愛情最后被遺忘的地方。


  這是他寫給林亞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封信。


  他本來想親手遞給她的,卻再也沒有機會了。那封信,在林亞茹的墓前,和經(jīng)幡、瑪尼堆、大風(fēng)在一起,一起沉默著。


  2009年9月3日。一輛進草原的小皮卡翻倒在寂靜的路邊,遠處的格?;ㄕ陲L(fēng)中搖曳。一朵一朵地,連到天邊一般。


  車上,有送往學(xué)校的用品,和一雙據(jù)說林亞茹走到什么地方都帶著的,洗得泛白的鞋帶。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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