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天津火車站,蜿蜒流淌的海河上,有一座天津人盡皆知的名橋--解放橋,這座鋼架大橋原名"萬國橋".時光倒退個七八十年,那時的天津有"國中之國"的英、法、俄、美、德、日、意、奧、比等九國租界,正是這座橋北連當(dāng)時的老龍頭火車站,南通法、英、德租界,故得"萬國橋"之名。天津解放后,此橋才正式更名為"解放橋".
如今,人們穿梭于解放橋上,殊不知腳下重疊的還有戰(zhàn)火紛飛年月里一批國學(xué)大師的沉重腳印。天津青年文史專家方博先生帶著他的多年研究和數(shù)年來尋找到的資料,講述了一些解放橋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親歷"過的血雨腥風(fēng),橋上雖沒有戰(zhàn)場里的浴血廝殺,卻承載著國學(xué)大師們沉痛而悲憤的腳步,他們離開淪陷的北平,走過這座橋,南下去開拓新的陣地,繼續(xù)培養(yǎng)年輕學(xué)子。而在這場背井離鄉(xiāng)中,萬國橋成了他們經(jīng)歷中最危險的一關(guān),每個人心中都明白:只有過了萬國橋,才算出了"鬼門關(guān)"……
國學(xué)大師舉家逃難過橋才出鬼門關(guān)
1937年7月7日,北平城外的槍聲猶如一道霹靂,劃破了神州靜謐的夜空。日軍的隆隆鐵蹄打斷了校園里瑯瑯的讀書聲。清華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的陳寅恪先生被這樣的炮聲完全打亂了生活。
陳寅恪出身名門,飽受國破家亡之恨,他的祖父陳寶箴曾任湖南巡撫,其父陳三立與譚嗣同等人并稱為"維新四公子".北平淪陷后,久慕陳三立大名的日本人希望能請其出任偽職,多次派人前來游說,每次陳老先生都怒斥說客并將其逐出門去。此后,老人家抑郁尤甚,又加久病纏身,絕食5日,虛弱而亡,享年85歲。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陳寅恪將父親遺體草草入殮。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陳寅恪本來就高度近視,加之悲傷和氣憤,導(dǎo)致視網(wǎng)膜剝離,致使右眼失明。對于一位終日與書籍相伴的人來說,這樣的打擊實在沉痛。
因為看到父親的骨氣,陳寅恪堅決不在淪陷區(qū)教書,決定以殘疾之身,冒風(fēng)險離開北平。其長女在《回憶我家逃難前后》中寫道:"記得那天晚上,祖父靈前親友離去后,父親仍久久斜臥在走廊的藤躺椅上,表情嚴峻,一言不發(fā)……父親就依靠他唯一的左眼和母親帶著襁褓中的三妹和兩個剛上小學(xué)的女孩,還有照顧三妹的王媽媽一起開始了逃難的歷程。"
陳寅恪夫人唐筼女士在《避寇拾零》中回憶道:"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日早,我們攜三個小女及王媽等購得快車票出京。幸車站漢奸檢查不嚴,車行甚快。天津東站,俗呼老龍頭,出此也頗不易。我們一家總僥幸平安出來,但幾乎擠散。我和寅恪各抓住一個女兒,王媽抱著才4個多月的小美延。當(dāng)時必須用力擠著前進,一家人緊緊靠攏,深恐失散。到天津的人,以過了萬國橋才算出了'鬼門關(guān)'.直到住進租界,不見日本鬼子和太陽旗,心中為之一暢。"
六國飯店是清華大學(xué)在南遷途中設(shè)在天津的接待處,位于法租界內(nèi)(今和平區(qū)承德道與解放北路交口附近)。大多數(shù)北平高校的師生來津后,幾乎一致的路線都是由老龍頭車站直奔六國飯店。萬國橋是其中的必經(jīng)之路。因此可以想象,不僅僅是陳寅恪一家,很多知名學(xué)者都曾倉皇而悲憤地奔走在萬國橋上……
應(yīng)該說,在國破家亡的日子里,萬國橋給逃難的國人們提供了暫時的心靈慰藉和精神寄托。這些學(xué)人從北平出發(fā),到天津,過了萬國橋,悄悄安定后,直到抵昆明組建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行程貫穿中國南北。短短的萬國橋上,記錄下的是他們漫漫長路上的一串艱難腳印。
美學(xué)大師夜宿橋頭 寫下海河戰(zhàn)火景
當(dāng)年,在萬國橋上留下艱辛足跡的還有中國現(xiàn)代美學(xué)的奠基人與開拓者朱光潛。1937年,這位美學(xué)大師曾夜宿萬國橋頭,后來他將此事整理成文,取名《露宿》,還原了那個戰(zhàn)火紛飛年代里萬國橋兩岸的狀態(tài)。
1937年,北平城淪陷,朱光潛當(dāng)時在國立北京大學(xué)任教。在北平失守整整半個月后(8月12日),朱光潛、楊希聲、沈從文和黃子默一行四人登上了南下的列車,開始了他們的逃難歲月。誰料原本只需兩三個小時的路程,火車竟然走走停停開了18個小時才抵達天津。他們原本希望能進入法租界暫避風(fēng)頭,可下車時已是半夜。因為找不到車,又不熟悉路,所以耽誤了時間,沒跟上大隊人馬。當(dāng)迷迷糊糊走出車站時,迎面是一個個面目窮兇極惡的日本兵。一行四人手里各提著一個沉重的行李箱,走得喘不過氣來,聽到日本兵一吼,只得放下箱子。經(jīng)過仔細搜身,大家才闖出重圍,但面對眼前的萬國橋又一籌莫展。由于大橋被封鎖,進入法租界已不可能,唯一的選擇就是露宿橋頭。
朱光潛在文章《露宿》中寫道:"中國界與法租界相隔一條河,萬國橋就跨在這條河上。橋這邊是陰森恐怖,橋那邊便是輝煌安逸……于是我們五六百同難者,除了少數(shù)由親友帶通行證接進租界去者以外,就只有在萬國橋頭的長堤上和人行道上露宿。橋頭站著幾個法國巡捕。在他們的目光照顧之下,我們似乎得到一種保障。"
棲身橋頭的這幾位"文化人"也不忘用優(yōu)美細膩的文筆描摹著硝煙彌漫下的海河兩岸。"時間是夜半過了。天上薄云流布,看不見星月。河里平時應(yīng)該有貨船和漁船,這時節(jié)都逃難去了,只留著一河死水,對岸幾只電燈的倒影,到了下半夜也顯得無神采了。白天里在車上悶熱了一天,難得這露天里一股清涼氣。但是北方的早秋之夜就寒得徹骨……后來有親友來接的進租界去了,不能進租界的也只好鋪下毯子或大衣在人行道上躺起,寒夜的感覺,別離的感覺和流亡的感覺就都來臨了……"
然而,深沉的夜也并不平靜。因為萬國橋是連接海河兩岸的要道,逃難的人們要經(jīng)受日軍陰森恐怖的盤問檢查,也得忍耐著中國警察的咆哮與呵斥。但經(jīng)過一夜的煎熬,大家不禁慨嘆:"天不絕無路之人".第二天住在六國飯店的政治學(xué)、法學(xué)家錢端升得到消息,將朱光潛等四人接入租界,他們才算有了安全保證。
如今,每天有多少人從解放橋上經(jīng)過,步履不再倉皇,帶著從容與歡樂,白日里穿梭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夜幕下品味著橋兩岸的燈火輝煌。當(dāng)年那些大師的歷險記,那份走過橋去開拓新天地的無奈與暗暗立下的志向,永遠被這座橋默默地鐫刻在歷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