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尾劉

時間:2015-06-17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畢淑敏 點擊: 載入中...

人生

 

  "我切過的闌尾,能夠裝滿一馬車。"劉坐在昆侖山一塊鋼藍色的石頭上,對我說。


  我從內(nèi)地軍醫(yī)大學畢業(yè),又在農(nóng)場鍛煉兩載,剛分到昆侖山上。聽過許多醫(yī)學教授講課,開腸破肚的手術(shù)也見過不少,從未見過誰如此大言不慚地談論人身上這個多余的器官。


  昆侖山缺氧。缺氧的感覺類乎酒醉,醺醺然,飄飄欲仙。這時候講的話。大約不可信。


  我看著劉。他面如焦棗。焦棗是完全不夠用的,更要憔悴黑紫許多,臉皮不但有橫行而且有縱行的皺紋,仿佛井田制。昆侖山是大手筆,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把人都雕刻成這個樣子。


  看在昆侖山的份上,我尊重了他。昆侖山有特殊的風俗,不在于你年齡大小,資歷高低,而在于你呆在山上時間的長短。你要在昆侖山生活下去,必須要同山有默契。


  后來我聽人叫他闌尾劉,好象天津的泥人張或是北京的白水羊頭李。我想昆侖山上真是沒見過世面,但嘴上也得這樣叫。


  第一次同闌尾劉一道做手術(shù),是在冬天。昆侖山本沒有四季可分,只有一個永恒的節(jié)氣就是大寒。我之所以特別記住了那個日子,是因為手術(shù)室里陌生的溫暖。


  我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手術(shù)室。平房、土地,沒有無影燈。手指在普通燈光下顯出絲絨般的陰影,手術(shù)時的感覺象在演盲人摸象。


  "這怎么能做手術(shù)?又不是打地道戰(zhàn)!"我驚呼,嚴格的醫(yī)學教育使我本能地拒絕執(zhí)刀。


  "這怎么不能做手術(shù)?打起仗來,比這還不如呢!"闌尾劉不屑地說。


  天天叫備戰(zhàn),昆侖山離兩霸雖遠,原子彈一甩起來可沒遮攔。


  紅柳根在汽油桶改制的大鐵皮爐里,洶涌澎湃地燃燒,裸露肌膚的病人居然有了汗意。


  我拒絕做手術(shù)。如果病人死在手術(shù)臺上,你可怎么辦?我始終認為"下不了臺"這句話,不是為演員或是領(lǐng)導干部預備的話,而是一位失敗的醫(yī)生的慘痛教訓。


  "我來。"闌尾劉說。


  他并不是醫(yī)生,只是手術(shù)室的衛(wèi)生員,負責配合手術(shù)和室內(nèi)的清潔與取暖。


  溫暖在昆侖山上,是一種美妙的奢侈。平日取暖用焦炭,焦炭是從遙遠的平原坐幾千公里汽車趕來,身價已同大理石相仿。點火時先用汽油將木柴點燃,待爐膛烘得極熱,象下餃子似地將焦炭一枚枚投入,留神不要砸傷纖弱的火種。蓋上爐蓋,耐心地等,千萬不能看。如果忍不住掀開爐蓋看了,就象神話中偷看了仙女妻子的小伙子,你要悔之莫及。陰冷的昆侖風竄進去,柔弱的炭火就窒息。需要有母雞孵小雞的慈愛和無微不至的等待。終于火苗象少女的頭發(fā)般抖動起來,漾出微薄的暖氣,昆侖山上的點火過程宣告勝利竣工。但更多的時候,你感到的是暖氣象謠言般的虛無縹緲,一再說服自己,終于忍無可忍,"當"的一聲掀開爐蓋,焦炭用它們黝黑而無辜的眼睛注視著你,尋求無法燃燒的責任。


  手術(shù)室當然不能用這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取暖法,不能讓病人手術(shù)成功卻凍出一個肺炎。闌尾劉用廢汽油桶鑿成一個碩大的鐵皮爐,宛若歐洲貴族客廳中的擺設。當然闌尾劉不知道這種相似,他只是隴西一個農(nóng)家子弟。愛美的天性使他在爐門上鑲了一朵鐵玫瑰花,闌尾劉殘忍地尋找著昆侖山僅存的紅柳根,把它們丟進鐵皮爐,逼逼它們?nèi)紵.敿t柳把慘淡經(jīng)營數(shù)百年以至更長時間才積攢的熱量貢獻出來的時候,鐵玫瑰花變得柔軟而透明,悉悉索索發(fā)出昆蟲翅膀的聲音。


  由于我和許多正規(guī)醫(yī)生的不敢主刀,造成了闌尾劉的喧賓奪主。他穿著手術(shù)服走出來的時候,我?guī)缀醪桓艺J他。昆侖山使每個人自始至終穿臃腫的冬衣,臃腫便成為身材的正常組成部分。一旦溫暖,褪去棉裝,穿貼身的素白手術(shù)衣褲。闌尾劉瀟灑得如同毛蟲變蝶,令人愕然。雪白的口罩遮掩了焦棗,只托起一雙睫毛很長渾圓的眼睛。這當然沒有什么可夸耀,只有祖先生活在風沙頗大又必須堅持長年室外勞作的人,才會有此設備。


  闌尾劉的家世很貧窮,他只讀過很少的書,在我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醫(yī)生面前,他讀過的書可以忽略不計。


  沒讀過書的人,竟然成為昆侖山上的一把刀,這使我們頗不服氣。


  他的闌尾手術(shù)做得很漂亮。醫(yī)生們都用漂亮這個詞形容手術(shù),仿佛是一位姑娘。


  "你知道什么樣的人皮最好嗎?"闌尾劉問過我。


  "當然是白雪公主的了。"我說。


  "白雪--公主?"闌尾劉語調(diào)空洞地重復,他從未聽說過這個人。他家鄉(xiāng)的雪和昆侖山的雪都十分暴虐,只能比擬為強盜。他重新問我:"我是指做手術(shù)時,哪種人的皮肉最易切開?"他做了一個執(zhí)筆寫字的動作,我知道那只無形的筆相當于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


  我的眼睛見識過很多手術(shù),手下卻很有限,對切人皮的感覺,一時語塞。


  "那種剛當兵的鄉(xiāng)下后生的皮最好切,象脆梨一樣,輕輕一劃,就刷地裂開。"闌尾劉很陶醉地說。


  "那么老兵呢?莫非時間長了,昆侖山上的風把肚皮都吹出繭子?"我揶揄。


  "不是。當兵雖苦,吃食卻比在家時好多了,又管飽。幾年下來,肚皮里就有了薄薄的板油,下刀時便會象沙粒似地粘住刀口,不爽利。"闌尾劉很認真地說。


  只有豬的下水才叫板油,在人體應該莊嚴地稱為脂肪。闌尾劉在家時是殺豬的,分到部隊的衛(wèi)生單位,學了極簡單的衛(wèi)生知識。他覺得人同豬實在是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不過是豬的前腿叫做上肢,豬的后臀尖的那塊肉,在人可以打針注射藥品。他被分到手術(shù)室。


  沒有人愿意在昆侖山上動手術(shù),氣都喘不勻再挨上一刀,你也許就會摸到昆侖山冰涼的鼻子??扇藗兊年@尾經(jīng)常發(fā)炎,這個人類退化的器官對革命意志進行了最后的反叛。


  闌尾手術(shù)很多。有一天,主刀醫(yī)生把病人的皮膚切開,血管隨之繃斷。有一瞬手術(shù)野內(nèi)很潔靜,象雪地上犁出一道尖銳的溝。突然、血從最初的震驚中蘇醒,迅猛地噴濺出來,象無數(shù)粒紅珠子匯集在一起,壕溝被血溢滿,凝成一方殷紅的小湖。


  闌尾劉準確地把手術(shù)器械遞到醫(yī)生手中。突然他拋過去的鉗子沒有人接。主刀醫(yī)生象一座陽光下的雪人,緩緩地然而無可遏制地撲倒在地上。


  昆侖山上有許多奇怪的病癥,可以為現(xiàn)代醫(yī)學增添一部輝煌的分冊,包括這種突然的暈厥。


  人們忙著搶救醫(yī)生,手術(shù)臺上躺著肝膽相照的病人。血象不絕的問號,從年青的肌膚濺落下來。


  如果說唱戲是救場如救火,那么醫(yī)生是救場如救命。


  人們面面相覷,昆侖山極端艱苦,能主刀的醫(yī)生都派到哨卡去了。


  "我來試試。"闌尾劉說。


  人們都默不作聲。人命是不可以試的。闌尾劉便從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向前邁動了一步,這一步使他成為主刀醫(yī)生。


  鮮艷的血液提醒人們再不要拖延。這很象戰(zhàn)斗中所有的指揮員都犧牲殆盡,站出來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伙子,大喝一聲:"聽我指揮。"人們無可選擇。


  真不知道闌尾劉是怎樣偷學到了所有的手術(shù)技巧,也許醫(yī)學原本就無異匠人,耳儒目染陳陳相因。總之,手術(shù)十分成功,病人后來說,如果他還有一條闌尾,也請劉醫(yī)生割。


  闌尾劉從此專切闌尾,把這一門技藝錘煉得爐火純青。他把刀口做得極小,針腳縫得極勻,象一個巧手的姑娘送給情人的荷包。


  人們慕名而來。許多被他割了闌尾的人為他吹噓,招來許多闌尾沒發(fā)炎的人也來要求手術(shù)。


  "你們的闌尾完好得如同一條辛勤的蚯蚓。闌尾又不是資產(chǎn)階級尾巴,都搶著來割什么!"闌尾劉雖然喜歡這么多人追逐著他,仍舊從醫(yī)學觀點勸阻大家。


  "闌尾不是有得用嗎?沒得用的東西留它做什么?留著發(fā)炎嗎?發(fā)炎不就晚了嗎?"南腔北調(diào)的戰(zhàn)士們給闌尾劉做思想政治工作。


  輪到闌尾劉沒得話說,他便晝夜兼程地為人們割闌尾,于是便有了闌尾劉最初對我講的話。


  事情的內(nèi)核其實很辛酸。戰(zhàn)士們做了闌尾,身上便算有殘疾,復員回家時便可以拿到七十元的健康補助費。再者,回去篤定是要做農(nóng)民,若是種莊稼時闌尾發(fā)了炎,要到縣上的醫(yī)院才割得。盤纏、住院、手術(shù)醫(yī)藥費……要花很多錢,哪如在昆侖山上將闌尾割去還能得一筆錢。


  闌尾劉的技藝日臻完美,他雄心勃勃地向人體其它區(qū)域進展,于是就有了代我主刀的舉動,可惜他這一次做得并不漂亮。


  闌尾劉是一個手術(shù)的天才,但他還需要學習。闌尾劉在做手術(shù)和挖紅柳根的間隙,虛心地向我們求教。他應該去上一所正規(guī)的醫(yī)學院校,但那時所有的學校都被砸爛,他只有在暗中獨自摸索。


  我們對他充滿嫉妒,并不情愿教他,他送上的學費是鐵皮爐子和紅柳根。每扇爐門上都有一朵鐵玫瑰花,當然要比手術(shù)室的小。每一蛇紅柳根的斷面上都有數(shù)不清的年輪,它們是越來越蒼老了。


  后勤申部長的闌尾發(fā)炎了。


  闌尾人人有,但部長的闌尾就象他的話一樣,要比一般人貴重。我們討論得很鄭重,以部長的闌尾根部為軸,畫了一個類似鐘面的圖案,設想了十二種不同的應急措施,一切都萬無一失。


  闌尾劉自然沒有資格參加這種會,醫(yī)生不是鐵匠。


  白布手術(shù)單把部長蒙起來,顯得同普通病人一模一樣。狹長的手術(shù)布下充滿了多皺的肌膚,仿佛祖輩傳下的一部羊皮書。


  "請問誰給我做手術(shù)呀?"白布單子象帳篷一樣起伏,病人的聲音雖痛苦仍很威嚴。


  "是我。"資歷最深的醫(yī)生恭恭敬敬地回答,若不是他已戴上無沿的手術(shù)帽,也許還想行一個軍禮。


  "為什么不是闌尾劉呢?"部長很驚異地說,伴隨著白單子的劇烈起伏。


  "這……"老醫(yī)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說自己的醫(yī)術(shù)高!說闌尾劉沒有學歷沒有職稱?說……他最后說:"他太年青。"


  "年青并不是缺點。既然所有的人都說他闌尾做得好,就讓他來給我做。"白單子底下的聲音很平和,仿佛在點一個菜或是一段京戲。


  躺著的首長也依舊是首長。闌尾劉聽到這消息,激動得往鐵玫瑰花的爐子里添了幾大塊紅柳根,興沖沖地去換手術(shù)衣。


  他看著部長蒼老的皮膚覺得象自己的父親。但父親的皮膚究竟是什么樣子,他已記憶不清。他下刀的時候失去了果決與敏捷,刀鋒便有了小小的頓挫。


  這是一個不漂亮的開頭,他的手指輕輕抖動。部長的血汩汩流出來,給了他安慰。部長的血和新兵的血都是一樣,鎮(zhèn)定回到了他的指尖。


  整個手術(shù)過程無可挑剔,我們在為他慶幸的同時也滋生怨毒。


  部長終歸是部長。他開始發(fā)燒、腹痛,刀口象一個嬰兒痛哭的嘴,遲遲不肯愈合。


  醫(yī)生們開始會診,提出無數(shù)種設想和方案。醫(yī)學是世界上最模糊的學問,象一個不負責任的游戲,剛開始時讓闌尾劉參加,后來就不讓他參加。讓他動手術(shù)是一個錯誤,現(xiàn)在這個錯誤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


  我們讓闌尾劉回憶,是不是把刀子剪子紗布彎針之類工具遺忘在部長的肚子里了?闌尾劉矢口否認,覺得這是對他的最大侮辱。所有的器械經(jīng)過清點一樣不缺,但我們找不到原因,闌尾劉就是唯一的原因。


  部長被上級派來的專車,接到昆侖山下去治療。臨走時他神志昏迷,但還是說了一句很清晰的話:"這種事情再不能出現(xiàn)了。"


  闌尾劉給許多戰(zhàn)士做過手術(shù),這些人都很正常。闌尾劉只給一位首長做過手術(shù),這位首長就蒙受了大痛苦。


  我們?yōu)椴块L的寬宏大量而深深感動,他并沒有一句責怪闌尾劉的話。人們對闌尾劉的譴責日見深重。


  軍醫(yī)大學開始招生。原來認為闌尾劉是最佳候選人的好心人們,全都矢口否認自己的看法。


  再也沒有一個人找闌尾劉做手術(shù)。一個可怕的傳言,被昆侖山呼嘯的寒風裹脅著,四處飄揚。說闌尾劉以前割過的闌尾,誰知道真割了沒有呢?也許完全是個騙局,把人肚子打開來看一看,又原樣縫上了,誰又知道。


  若是闌尾真的發(fā)了炎,這話自然站不住腳。原來肚子疼,做了手術(shù),肚子不疼了,就是明證。但闌尾劉經(jīng)常割的是沒發(fā)炎的闌尾。原來也不疼,割了也不疼,誰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割下來的闌尾應該給病人看一眼。就象女人做了流產(chǎn),醫(yī)生常把那血肉模糊的團塊給女人看,以驗明正身。正規(guī)的醫(yī)生都懂這程序,可惜闌尾劉沒在意。加上有些病人自己不愛看,說:"又不是牛黃狗寶,怪腌臢人,快扔了吧!"


  闌尾劉圖快,以后便干脆省了這道工序,現(xiàn)在成了查無憑證的事。


  闌尾劉迅速地委頓下去,象一段干枯的紅柳根。他依舊把手術(shù)室的爐火燒得熊熊,只是不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們手術(shù)。我們便又動了惻隱之心:那天無論誰給部長做手術(shù),結(jié)局都會是那樣。醫(yī)學是神鬼莫測的行當。


  我們原諒了闌尾劉,但形形色色被闌尾劉割過闌尾的人,卻不肯原諒他。他們懷疑闌尾劉是個騙子,讓他們白挨一刀,肚皮上多了一條口子,實際上一無所失。


  我們?yōu)殛@尾劉解釋,沒有人相信。人們說他根本不會做手術(shù),以前不過是拿病人做試驗。


  闌尾劉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在昆侖山上呆下去了,領(lǐng)導上決定讓他復員。


  那是一個奇寒的早晨,闌尾劉又穿上素白的手術(shù)衣褲,瀟灑而精干。


  "又有人要手術(shù)了?"我問他,心中為他高興。


  "是的。這是我在昆侖山上做的最后一例手術(shù)了。"他邯渾圓的睫毛很長的眼睛瞪著我,有一份詭譎,一份悲涼。


  我沖他點點頭。我見過他手術(shù),他的確是極有培養(yǎng)前途的好坯,不過就要回到隴西黃沙彌漫的小村莊。


  手術(shù)室門窗緊閉,房頂?shù)臒熗裁俺鲅U裊青煙,我知道鐵玫瑰花變得淡紅而柔軟。


  時近中午,闌尾劉還沒有走出手術(shù)室。他操作一向迅速,從未有過如此延宕。我不放心,進門去看。只見他臉色蒼白如紙,捂著腹部,對著窗外漫天的飛雪發(fā)呆,屋內(nèi)爐火已熄。


  "做完了?"我問。


  "做完了。"他答。


  "順利嗎?"我問。


  "現(xiàn)在還好。"他很謹慎地說。我們同時想到了部長的闌尾。


  "病人呢?"我問,因為一直未見人走出。


  "在。"他簡短地回答。


  "在哪?"


  "在這。"他指指自己。


  我看著他纏著繃帶的腹部,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預感。


  "手術(shù)者在哪?"我追問。


  "在這。"他又指指自己。


  我看到地面上有一幅鏡子,其上濺有點點血跡。


  "你對著鏡子,自己給自己動了手術(shù)?"我一字一頓地說,給他以足夠的時間反駁,因為這大不可思議,眼前的一切征象又迫我做此結(jié)論。


  "是。"巨大的體力與智力支出,使他身心交瘁,但這個字還是吐得十分有力。


  我只在教授的講課中得知在極端危險的情況下,醫(yī)生可以給自己動手術(shù)。因為鏡面中的一切映象都正好相反,這需要極高的技巧。


  "這是真的嗎?"我自言自語,不是不想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闌尾劉蹣跚走到一側(cè),端過一個腎形彎盤,其中盛著一條干凈完整的闌尾,新鮮得如同剛從地里掘出的小水蘿卜。


  "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這樣?"我用力撼動他的肩膀,又猛然松開。"這非常危險,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只是要向人們證明,我沒有騙他們,沒有!我切過的闌尾,能夠裝滿一馬車!滿滿一馬車!"他的眼睛因為手術(shù)者的喜悅和被手術(shù)者的疲倦,閃著莫測的光芒。


  "闌尾劉,你不應該走!你會成為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我握住他的手。很涼,象昆侖山萬古不化的寒冰。


  "這屋里很冷。"他把手抽出來:"剛才太忙,我實在顧不上往爐中續(xù)柴。"


  我挑了一坨有一千圈年輪的紅柳根,投進鑲有鐵玫瑰花的爐子。爐火熊熊地升騰起來,看不見的熱浪流光溢彩,象波動的水幕將我和他分隔而又包繞。


  闌尾劉終于走了,他要我為他做一件事,證明他的闌尾確實被割掉了。這樣,得到了七十塊錢。


  聽說他用這七十塊錢買了一套家什,后來成為家鄉(xiāng)一名很有名氣的騸豬匠人。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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