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施出來,丟在房間的中央,久久沒有去收它。阿媽和她的干妹妹,來幫忙的,兩人捧了濕衣服到陽臺上去曬,穿梭來往,走過那鞋盒,總是很當心地從旁邊繞過,從來沒踢到它,也沒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應當在那里的,我坐在書桌前面,回過頭來看到這情形,就想著:這大約就是身為一家之主的感覺吧?可是我在家里向來是服低做小慣了的,那樣的權威倒也不羨慕。傭人、手藝人,他們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們之前特別地聽話。常常阿媽臨走的時候關照我:“愛玲小姐,電爐上還有一壺水,開了要灌到熱水瓶里,冰箱上的撲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聲“噢!”答應得非常響亮。對裁縫也是這樣,只要他扁著嘴酸酸地一笑,我馬上覺得我的衣料少買了一尺。有些太太們,雖然也吝刻,逢到給小帳的時候卻是很高興的,這使他們覺得她們到處是主人。我在必需給的場合自然也給,而且一點也不敢少,可是心里總是不大情愿,沒有絲毫快感。上次為了印書,叫了部卡車把紙運了來。姑姑問我:“錢預備好了沒有?”
我把一疊鈔票向她手里一塞,說:“姑姑給他們,好么?”
“為什么?”
“我害怕。”
她瞠目望著我,說:“你這個人!”然而我已經(jīng)一溜煙躲開了。
后來她告訴我:“你損失很大呢,沒看見剛才那一幕。那些人眉開眼笑謝了又謝。”但我也不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