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第一次聽汪峰唱《北京北京》，聽到“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里死去”時，熱淚盈眶，連聽三遍之后，推薦給貓爸，跟他說：聽聽，也就是我們深沉大氣的北京能如此這般地唱出來，換作唱你們上海上海，不知是個啥腔調呢！貓爸作為一個18歲離開上海來北京上學的半拉子北京人，一向在我家京滬起紛爭時態(tài)度謹慎，過去年輕激進，他多半力挺北京否定上海，如今年齡漸長，情感與胃口一起回潮，也時不常地為上海拉個偏手，但身在北京地盤氣勢總是弱些，從不與我過多爭辯。

    讓我不曾料想的是，這幾年里，我對上海的褒獎也與日俱增，動輒就拿上海的洋氣與北京的土氣比對一番，言辭激烈時，貓爸以不動聲色回應我，因為一時半會兒搞不明白這是真情還是陷阱。

    上個月，借著貓爸小侄女過10歲生日，我們倆與“拖油瓶”王老師一起坐上了開往上海的高鐵?；疖囅蛑虾Ｅ艿穆飞?，三個人掰著手指頭，吸溜著唾液，用一頓接一頓計劃中的飯局串起滬上7日的行程安排，心馳神往。歡歌笑語的間隙，我的心頭幾次三番涌起絲絲惆悵，兩年前的此時，我爹也是這般興奮地坐在我身邊，踐行他的“與上海道別”,記得結束上海之行趕往火車站的路上，我爹搖下車窗，鄭重其事地說：再見啦，上海！那時我還不情愿相信，他真的將與上海說再見。

    可能因為聽我爹講了太多家族的上海故事，也因為小時候在上海住過一年的緣故，我對這半個家鄉(xiāng)的認同，遠遠超出自己刻意生出的排斥。我甚至不情愿地意識到，這些年中，每次踏入上海，最先涌出的情緒，不是“來”,而是“回”.此番上海之行，是我爹辭世后的第一次，那種“回”的感覺愈發(fā)濃烈，或許因為在我自身情感之外，還帶上了老爹的那一份吧。

    直到從上?；貋?，我才意識到，以小女孩慶生為由頭的上海之行，卻仿佛是追憶舊時光之行。先是與兩個姑姑團聚，我爹這兩個溫婉俏麗的妹妹，在我幼小的心中比解放前電影畫報里的女明星還美，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她們年過八旬，小姑姑經歷了喪子之痛，大姑姑有過與癌癥的抗爭，卻依然平和而雅致，臉上散發(fā)著未經世事般純凈的光芒。然后我見到了十四歲時結識的上海閨蜜，我們非常契合地把彼此的擁抱當成了老情人的久別重逢，見面之前之后都止不住地訴說內心的漣漪。最后是與貓爸的發(fā)小在一個老公館改建的餐廳吃飯，飯后王老師為我們拍了一張合影，看著徠卡相機里做舊效果的照片，所有人都在剎那間穿越，恍若身處老上海的辰光。

    在上海期間最難忘的一頓飯，是朋友小談在永嘉路老房子里的家宴。有上海老克拉遺風的小談，慢工出細活地裝修了父親的老房子，每一件家具和擺件都有講究，我們圍坐在洋氣的古董家具之間，聽他講述上一代人的故事，享用著他和妻子精心準備的下午茶和晚餐，唏噓不已。飯后在永嘉路漫步，聽小談如數(shù)家珍地講述這條街上有歷史淵源的建筑，恍惚之感加劇，以至于為了平復太過跌宕的情感，我們三人不得不沖進一家專營威士忌的酒吧，喝了個酩酊，在暈眩中將息。

    老了真好，只有到了這個年齡，才有如此豐富和奇妙的感受。這是我和王老師漫無目標地在有老上海風情的巷子里溜達時，于斑駁的梧桐樹影下發(fā)出的感嘆。我這個不可救藥的吃貨說，如同一鍋老湯，里邊是層層疊疊滋味的沉淀與融合，豐盈而厚重，讓你有百般的咂摸和回味。

    王老師一反慣常的無厘頭，認真地說，你知道嗎，今早我醒來的時候，突然想要做篇文章，叫作“愛上三城”,這三城便是北京，上海，臺北。擇城如擇人，這三個我最愛的城市，仿若人生的三個時區(qū)，我在其間不疾不徐、或疾或徐地游走徘徊，總有不同的溫暖包裹著你。心愛的北京是母儀的婦人，是豪爽大氣話語錚錚、大宅門里的二奶奶；親愛的上海是風情的戀人，與她在每一個街道拐角都有故事，你一心想要與之共眠，嗅她的香賞她的色，聽她的吳儂軟語；至愛的臺北是鄰家的女孩，干凈素雅的國中女生，你想與她一起看雨喝茶畫畫發(fā)呆，什么都不用做，僅僅是微笑就可以。

    我第一次沒有嘲笑王老師，因為我又想到了我爹。他在上海出生長大，大學畢業(yè)去臺灣工作，之后是在北京長達半個多世紀榮辱與共的生活，最終長眠于此。如果他還在，會怎樣形容這三個城市？如果讓他有機會再選擇一次，他還會毅然決然地離開上海，告別臺北，來到北京嗎？

    其實我無需尋找答案。記得去年此時，貓爸對我爹說，秋高氣爽，陪你再去一次上海吧。我爹堅定地說不，理由是“我已經跟它鄭重告別過了”.以我的認識，這是對難以割舍的舊愛的真摯情感。

    讓自己生活在一個晴天的幻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