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參加了本地一個以專業(yè)著稱的兒童舞蹈團。專業(yè)就是專業(yè)，不再是哄著孩子扮個小白兔玩游戲。過去就先訓練基本功：壓腿，下腰，劈叉跳。把一直沒有吃過苦的女兒弄得焦頭爛額，才訓練了四五次就出現了舞蹈恐懼。每次上學前都要愁眉苦臉，有一次竟然痛哭流涕。直接把我這個父親逼入了慌亂中。

    作為一個信奉讓孩子自由發(fā)展的現代派家長，我心里不禁有些哆嗦：既害怕違反孩子的自由意志喪失學習的興趣，又害怕小孩養(yǎng)成遇見困難就躲避的性格以致終身懦弱。查過無數教育心理學理論，也沒有哪本真正講清“放養(yǎng)”和“放縱”的區(qū)分。所以一時間，我還真有些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如果是個“狼爸”,這根本就不叫事。出了學費，求了朋友，大老遠送你去這么有聲譽的藝術團，不好好學就打得你學。“若想人前顯貴，總得人后受罪”,哪個藝術家背后沒有點兒傷心的往事？如果是個完全的放養(yǎng)者，這也不叫事。還是個六歲的孩子，不學就不學了唄，世上路那么多，喜歡什么就是什么。我要她成功干什么？問題在于，這兩種理論其實都比較適合“別人家的女兒”.到了自己女兒身上，惟剩糾結纏繞。

    拋開無效的情緒，事情本不復雜。送孩子去舞蹈班，其實也沒有想過以后她成為“楊麗萍”.就是希望她鍛煉身體，順便體驗一下藝術的魅力。我的女兒從小就臭美，對著鏡子可以扭半天腰。表演欲極旺盛，熱愛出風頭，理論上屬于可以培養(yǎng)的好坯子。哪知道一到吃苦的時候，就想開溜了?？梢姡畠壕褪莻€“葉公好龍”的普通人，一個熱愛顯擺、討厭吃苦的小娃娃。我是該鼓勵她忠于內心，還是鼓勵她克服困難？這兩個其實都是好詞，可就是不能擺在一起。就像自強不息和順其自然，本來就是矛盾的。

    這其實無形里已經構成了一個很大的世界觀問題。除了天縱奇才，所有的成功，都有強迫的成分。問題就在于強迫本身是否算是成功？強迫不是反自然的嗎？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到底要求她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不僅僅是對女兒的培養(yǎng)，也包括對自己的發(fā)展，我可能都長期存在同一個類型的迷惑：是該磨穿鐵硯囊螢照讀一朝看遍長安花，還是馬放南山池魚思淵把酒話桑麻？前者到底算是成就還是庸俗，后者到底算是躲避還是智慧？我對孩子的糾結，其實就是自己糾結的影射。

    從古到今“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這都是人之常情，可是哪條路不是一樣的悲喜交集。我真不愿意孩子進入沙場，但似乎也不愿把她親手送進山林。我不知道哪一種路才有光明的遠方，棍棒是否成就孝子，任性能否真的逍遙，我只知道“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那實在是一種蒼涼。所以原諒爸爸，江湖越來膽子越小，哪怕“老子”也勉強算是曾經觀過世界，仍然沒法擁有堅定的世界觀。我還是堅持把女兒留在了舞蹈團里，讓她含著眼淚承受人生中第一段學習的痛苦。

    前幾日，小家伙被幼兒園選進了校級的舞蹈隊，看見她一剎那的雀躍歡愉，我就嘀咕，這跟前段時間哭鼻子的是一個人嗎？心里冒出蘇軾的詞：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