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能不謙卑

時間:2014-07-04 08:30來源:網(wǎng)絡(luò) 作者:蘇煒 點擊: 載入中...

謙卑

 

  “這是你自己縫補的蚊帳嗎?”“嗯。”


  “你裁剪這些舊衣服做什么用?”


  “下鄉(xiāng)。”


  “下鄉(xiāng)?你今年多大了?”“十五。”


  “噢……”


  我答著話,卻沒有抬頭看問話的人,仍舊埋頭在家中那架舊縫紉機的匝匝勞作之中。


  那是1968年的深秋,那時候,父親與哥哥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警司監(jiān)獄。家中廳堂里正處在一片抄家后的狼藉之中。各種翻亂的書籍紙張、破衣雜物,攤滿了一地。我?guī)е妹?,護著祖母,擔(dān)負(fù)起應(yīng)對一個被“闔家鏟”(粵語:全家倒血霉)的大家庭的全部“日常事務(wù)”-探監(jiān)、探“牛棚”,無休止的抄家,寫檢舉揭發(fā)材料,到父母單位追討生活費……終于,自覺扛不住了。-我想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出發(fā)在即,我翻找出姐姐哥哥們穿剩的舊衣服,日夜縫補、洗染、剪裁,也顧不上剛才那個問話人似乎略帶同情關(guān)照的語氣,在縫紉機的匝匝聲中,只用眼睛的余光掃見-那是一個穿軍裝的大個子叔叔。他的身影,很快就化入了警司再度派來搜集父兄“罪證”的抄家人群里。


  我是1968年11月26日(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晰),在廣州太古倉碼頭登上“紅衛(wèi)輪”,和當(dāng)時將近十萬之眾的廣州中學(xué)生一起,奔赴海南島農(nóng)墾(后改為兵團)第一線的。出發(fā)前一天,一個鄰居孩子-就是那天在家門前起哄的其中一個小子,上門告訴我:馬上到孫大姐家一趟,居委會有事要找你!


  孫大姐?我心里冷然一震:不就是那位時時佩著紅袖章在街區(qū)里吆吆喝喝的居委會主任嗎?“文革”以來,我們家就始終處在對門那位被鄰居叫做“老鬼”的街道積極分子的日夜監(jiān)視之中。這種時候,孫大姐要找我,能有什么好事呢?!


  “死豬不怕開水燙”.我沒敢驚動此時已陷在一片臨行凄愴中的祖母和妹妹,懷著忐忑卻略帶麻木的心情,踏進了孫大姐的家門。


  孫大姐是一位操北方話的軍屬。雖然嗓門大,喜歡咋呼,但為人厚道,在街道里人緣是不錯的。她的家不大,用一個大柜櫥隔出了小飯廳和睡房。孫大姐一臉嚴(yán)肅地把我領(lǐng)到后面的睡房。掀開門簾,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一個儀容端整、穿著四個口袋干部裝的軍人坐在床前小桌邊,見我進來,點頭示意我坐下。


  看出我的緊張,他讓孫大姐給我倒一杯水,在孫大姐出去的當(dāng)兒,他輕聲問:你不認(rèn)得我?我搖搖頭。見孫大姐端進水來,他正色*道:“軍區(qū)專案組需要補充一點材料,我要單獨和他談一談。”


  待孫大姐走出門去,他才換了一個和悅的臉色*,說:“你不記得了?那天,你在縫紉機前補蚊帳,裁剪舊衣服……”


  我這才驀地想起,他就是那次警司的二次抄家搜查中,在客廳里有點心不在焉地向我問話的那個大個子軍人。我抬頭打量他一眼:當(dāng)時他大概三十七八歲,國字型的寬臉,高鼻大眼,雙眉濃黑,北方人的隆厚五官中,透著憨實,也透著威嚴(yán)。“你家庭現(xiàn)在的情況,我是了解的;我也知道,你明天就要下鄉(xiāng)到海南島去……”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溫婉起來,“那天,看見你-這樣一個小男孩,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還這么安靜地踏著縫紉機,裁補這么一大堆的舊蚊帳、舊衣服……我就想……找你談?wù)?hellip;…”


  我驚訝地望著他,臉上卻極力顯得平靜、冷淡--那是我經(jīng)歷過諸般抄家、盤詢之后,開始打造出來的一種“少年世故”:我等著他的“先禮后兵”……


  “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聽毛主席話的好孩子,你要相信黨相信群眾。黨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他依舊嚴(yán)肅地向我說著當(dāng)時的流行話語,我卻聽出了他話里流露的善意和暖意,“你明天就要出發(fā)到海南島去了,你一定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你叫蘇×,對不對?”他的話音變得凌亂而急促起來,“我當(dāng)然知道你是蘇××的兒子,蘇×的弟弟……”他喃喃說著這兩個當(dāng)時在軍區(qū)小報上、在東山滿大街打著紅叉的大字標(biāo)語上反復(fù)出現(xiàn)過的名字,“可是我想告訴你,你千萬不能背家庭包袱,一定要走出自己的路。你年紀(jì)還這么小,人生的路還這么長,你自己要堅強、努力,不要把前途看得太灰暗……”他站起身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直直望著他,默默點點頭。“我不能多坐了。你也要趕著收拾行李。我沒有別的事情,因為不方便上你家去,所以讓孫大姐請人把你叫過來……我們就握個手,再見吧!”


  我慌措地站起來,我的15歲的瘦嫩小手,被他的溫暖大手緊緊一握,很快就松開了。我記得我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說,就被孫大姐送了出來。我依舊一臉茫然地向前走著,走向自己人生的第一步,走向那個鑼鼓喧天而汽笛聲、號哭聲和口號聲同樣震天的早晨。我在“紅衛(wèi)輪”駛向大海的蒼茫夜色*里,想起了這位大個子叔叔留給我的話-“人生的路還這么長,你自己要堅強、努力,不要把前途看得太灰暗……”他是專門為著給我說這幾句話,從軍區(qū)跑過來“私會”我的。在他的國字型的面影浮現(xiàn)在無邊黑暗之上的那一刻,我心中升起了明亮的燈火-那是照亮我人生暗夜中的第一盞燈火。我記得很清楚:我回到透風(fēng)的船艙里,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句話-“不要絕望。”我隨后把自己抄錄的一句“名人名言”寫在下面:“為什么大海的濤聲永遠(yuǎn)浩蕩澎湃?因為它懂得自強不息。”


  整整40年過去了。在多少天涯跋涉、海國顛連的日子里,我會時時念想起這位大個子叔叔-在我人生起步的那個非常年代的非常時刻,似乎刻意又不經(jīng)意地攙扶了我一把、熨暖了我一把的大個子叔叔。-大個子叔叔,你在哪里?這些年來,我時時念想著你,常常向我的親友、妻女提起你,也曾試圖向從前的“軍區(qū)專案組”打聽、尋找過你??墒菤q月蒼蒼,人海茫茫,你的身影早已消失其中而無從找尋了??墒?,你在我年少心中點起的那盞燈火-愛的燈火、人性*的燈火、自強的燈火-至今尚未熄滅,甚至轉(zhuǎn)化為我的“童子功”,這就是我-這個當(dāng)日的“絕望少年”,至今還時時被友人們訕笑“好像從來沒見你絕望過”的一個前因和潛因。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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