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我對著躲藏的太陽喊道。沒有回答。今天,太陽又要消隱了。
這里寫一點(diǎn)自己記憶中的事。太陽的美麗第一次映入我的眼里,不是日出的時候,而是日落的時候。當(dāng)時我才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在我周圍,盡管有人教給我極其模糊的自然之愛,但沒有任何人指著天空對我說一句“看那太陽”的話。我在高輪御殿山的樹林里,看到了漸漸沉下的夕陽,便跑到一同游山的朋友身旁,為的是和他分享驚奇和歡樂。我和他久久佇立,眼望著美麗的落日,我的胸中充滿了驚喜。那情景至今不忘。
而且,最難忘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心中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我青年時代的生涯是艱難的連續(xù),度過了許多見不到太陽笑臉的黑暗的日月,偶爾映入我的眼里的是毫無溫暖、毫無生氣、只是每天早晨從東方升起、從西方墜落的懶洋洋的日輪。那時我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我到仙臺作了一次孤寂的旅行,當(dāng)時我第一次感到在我心中升起了一輪太陽。
陽光的饑渴--我的這種要求看起來是相當(dāng)強(qiáng)烈的。在那若明若暗的年代持續(xù)下去的時候,我徹底失望了。我多少次失落了太陽,有時連那渴求太陽的心也是黯淡的。太陽離我而去了,有的只是那些呆滯的、悲戚而痛楚的面孔映入我的眼簾。
但是,我終于有一天感知到自己心中升起了太陽,那正是在我回歸到靜待黎明的心境中去的時候。從每年冬季長達(dá)五個月的信濃的山上,從新辟的東京郊外的田野里,從遙遠(yuǎn)城市上空日出勝景的隅回川畔,我等待著黎明的到來。不僅如此,在很長一段年月里,我身為異鄉(xiāng)的旅人,從那紫泥般遙遠(yuǎn)的海面上,從那藍(lán)色的磷火閃爍、恍如夢境的熱帶地方的波濤之間,還有,從那冰冷的石造建筑,幽黑的林陰道,從一切都在冰凍之中的酷寒的異域的城鎮(zhèn),我等待著黎明。我是做著渴望看見遠(yuǎn)方的日出的夢回到故國的。
我等待了三十多年,也許我的一生都在這樣等待黎明。然而,誰都可以成為太陽。我們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不要追趕眼前的太陽,而應(yīng)當(dāng)高高捧起我們自己心中的太陽。這一想法年復(fù)一年在我狹小的胸中深深扎下了根子。
今天我所想象的太陽已經(jīng)是老大的年齡了。自從我懂事以來,僅就我所記憶的太陽的年齡今年是五十三歲,再加上我以前所不知道的,太陽已經(jīng)是一位高齡的老者了。盡管如此,我們卻不可言及此事。
人活到五十三歲,極少是不衰老的。頭發(fā)年年增白,牙齒殘缺,視力茫茫,昔日的紅顏如今刻上了皺紋,如古老的巖壁,上面分布著苔蘚般的皮膚老斑。許多親友相繼死去,意想不到的疾病,晚年的孤獨(dú)等待著你。比起力量纖弱的我們,太陽是無法想象的。不間斷地飛翔,那樣激揚(yáng),奮發(fā)。每晚的落日不久又會變成每晨的朝陽,紅光閃耀,生氣蓬勃。誠然,老年的豐富只可借太陽作比,別無其他。盡管如此,在這世界上最老邁的也是最年輕的。我為這一事實(shí)所震驚。
“您好。”
我又喊了一聲。沒有回答。到了這個年紀(jì),我方才感知自己心中有個正在蘇醒的太陽,我由此想到黎明不會遙遠(yuǎn)了。
據(jù)《廣州日報》